正文 論托馬斯·哈代的小說

托馬斯·哈代之死使英國小說界失去了一位領袖,我們這麼說的意思是,沒有任何其他作家的至高無上的地位能被人們所普遍接受,似乎沒有誰如此自然地適合於讓人們頂禮膜拜。當然,也沒有人比他對此更少追求。要是那位超凡脫俗、單純樸實的老人聽到我們在這種場合所使用的華麗辭藻,他一定會痛切地感到手足無措、窘不可言。儘管如此,這仍舊是不折不扣的事實:當他活著的時候,無論如何總算還有一位小說家可以使小說藝術似乎稱得上是一樁光榮的事業;當哈代在世之日,沒有任何借口可以用來鄙視他所從事的那門藝術。這也不僅僅是他的特殊天才所造成的後果。人們對他的敬意,有一些是來自他謙遜、正直的性格,來自他在多塞特郡那種絕不追求私利或自我吹噓的簡樸生活。為了兩方面的理由,為了他的天才,也為了他使用他的天賦的嚴肅態度,我們不可能不把他當作一位藝術家來加以推崇,並且對他這個人本身感到尊敬和愛慕。但是,我們所必須議論的還是他的作品,是他好久以前所寫的小說,它們好像和當代小說相去甚遠,正像哈代本人和當代生活的騷動不安與渺小平庸同樣距離遙遠。

如果我們打算追溯小說家哈代的業績,我們就不得不回到一個時代之前。一八七一年,他正當三十一歲,已經寫了一部小說,名曰《非常手段》,但當時他絕對不是一位有把握的能工巧匠。據他自己說,他「正在摸索道路,尋找一種創作方法」;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具備各種天賦,然而他不懂得它們的性質,或者說他不懂得如何去利用發揮它們的長處。去閱讀這第一部小說,就是去分擔它的作者捉襟見肘的窘迫感。作者的想像力是強烈而有諷刺意味的;他有某種自學而得的書本知識;他能夠創造人物但不能控制他們;他顯然受到他技術上的困難的牽制;而更為奇特的是,他被一種感覺所驅使,認為人類是他們本身之外的某些力量所玩弄的對象,這使他極端地、甚至誇張地利用偶然巧合的情節。他已經具有一種確切的信念,認為小說既非一種玩具亦非一場爭論,它是提供關於男男女女的生活的真實抑或嚴酷、劇烈的印象之工具。但是,也許這本書最值得注意的品質,是透過書頁傳來的一陣瀑布的轟鳴和迴響。這是在後來的作品中占如此重大比例的那種力量的第一次具體表現。他已經證明了他是大自然的一位細緻入微、爐火純青的觀察者;他能區別雨點落在樹根或耕地上的差異;他能分辨風兒吹過不同樹木椏枝的聲音。然而,他是從廣義上把大自然理解為一種力量;他感覺到其中似有神靈,它能對於人類的命運或者同情,或者嘲笑,或者無動於衷地袖手旁觀。在寫這部小說之時,他已經有了這種感覺;而關於阿德克萊芙和賽西莉亞小姐 的粗糙的故事之所以令人難忘,是因為它是在神靈的注視之下,在大自然面前創作出來的。

他是一位詩人,應該說這已經顯然無疑;要說他是一位小說家,也許還未有定論。然而,到了第二年《綠蔭下》一書問世,這就清楚地表明了那種「摸索創作方法」的艱苦努力大部分已經成為過去。前面那部書的某種頑強的獨創性已經消失了。和第一部作品相比,第二部顯得更有造詣、嫵媚動人,帶有田園詩的風味。那位作者似乎很有可能發展成為一位英國的風景畫家,他的畫面上全是茅舍、花園和老年農婦,她們到處徘徊,去收集保存那些正在迅速淘汰湮沒的古老方式和辭彙。然而,他是古代風俗習慣的一位多麼衷心的愛好者,一位口袋裡藏著顯微鏡的多麼細心的博物學家,一位多麼念念不忘語言形式之變化的學者,曾經帶著多麼強烈的感情去傾聽旁邊樹林里一隻小鳥被貓頭鷹殺死時的哀鳴!那哀鳴「傳播到那一片寂靜之中,卻並不和它交織在一起」。我們又聽到在遠處有一種奇異而不祥的迴音,就像風和日麗的夏季早晨在海面上回蕩的一響槍聲。當我們閱讀這些早期作品之時,有一種荒涼寂寞之感。我們有一種感覺:哈代的天才是頑強而任性的;起先有一種天賦隨心所欲地支配著他,接著又有另外一種天賦處於支配地位。它們拒絕在日常活動中齊頭並進。這確實很可能是一位既是詩人又是現實主義者的作家的命運;他是田野和晨曦的忠實的兒子,然而他又受著書本知識所培養起來的懷疑和沮喪的折磨;他熱愛古老的生活方式和淳樸的農民,然而他又命中注定要看到他先輩們的信念和慾望在他的眼前煙消雲散。

大自然又在這對矛盾中增添了另一個因素,很可能會打亂一種勻稱的發展。有些作家生來就意識到一切事情;另外一些作家卻有許多事情意識不到。有些作家,像亨利·詹姆斯和福樓拜,不僅能夠充分利用他們的天賦所帶來的好處,而且能夠在創作活動中控制他們的天才;他們能夠意識到各種場合中所有的可能性,從來不會出乎意料地大吃一驚。另一方面,那些無意識的作家,像狄更斯或司各特,似乎還沒有徵得他們本人的同意就被感情的浪潮高高舉起,滾滾向前。當浪濤平伏之時,他們也說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究竟為了什麼原因。我們必須把哈代放到他們中間去——這正是他的力量和軟弱的根源。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叫做「一剎那間的幻象」,這種說法精確地描繪了在他所寫的每一本書中都可以找到的那些表現出驚人的美和力量的片段。帶著一種我們無法預見而他似乎也無法控制的突然加劇的力量,某一個情節從其他情節中分離了出來。好像它是單獨地、永恆地存在著,我們看到那載著芬妮屍首的大車在滴著雨水的樹蔭下沿著大路前進;我們看到那些趾高氣揚的綿羊在苜蓿叢中掙扎;我們看到特拉在呆若木雞的巴斯喜巴小姐 周圍揮舞著軍刀,削掉她一綹頭髮,把毛蟲像雨點一般扔到她的胸脯上。這些景象生動逼真地呈現在眼前,而且我們不僅僅是看到了這些景象,因為在閱讀之時我們的每一種感官都參與了活動,這樣的景象漸漸地映入了我們的眼帘,它們的光彩在我們的記憶中永存。但是,這股力量突然來臨,又倏忽離去。在剎那間的幻象之後,是漫長的平凡的白晝,我們也不能相信有任何手藝或技巧可以捕捉住這股任性的力量,並且更好地加以利用。因此,那幾部小說充滿著不均衡感,它們佶屈聱牙,沉悶而缺乏感情,但它們從來都不是貧乏無味的;在它們周圍總有一點撲朔迷離的無意識的東西,那個鮮明的光暈和那沒有表達出來的輪廓往往給人以最深刻的滿意之感。似乎哈代本人並未意識到他做了些什麼,似乎他的意識包含著的東西比他所能創造出來的更多,而他就讓他的讀者們自己去尋找他作品的完整的意蘊,並且根據他們自己的經驗來加以補充。

由於這些理由,哈代的天才的發展是不確定的,它的造詣是不均衡的;然而,當時機到來之時,它的成就是輝煌的。在《遠離塵囂》這部小說中,那時機完全充分地到來了。主題是恰當的;方法是恰當的;那位詩人和老鄉,那位官能敏銳的人,那位憂鬱反省的人,那位淵博的學者,他們全都應召而至,齊心協力地創作這本小說,無論文藝風尚多麼變化多端,它必定在偉大的英國小說中間牢固地佔據它的一席之地。首先,哈代比任何小說家更能夠把那種物質世界的感覺帶到我們的面前:我們感覺到人的生存的渺小前途被一種自然景色所包圍,這景色獨立存在著,然而它又給予哈代的人生戲劇一種深沉而莊嚴的美。那黑色的低地,點綴著埋有屍骨的古冢和牧羊人的茅舍,它和蒼穹相頡頏,像海面上的波紋一般光滑,但是堅實而永恆,向一望無際的遠方延伸過去,在它的皺褶中隱藏著幽靜的村舍,它們的炊煙在白天裊裊上升,它們的燈光在夜晚廣袤無垠的黑暗中閃耀。加布利埃爾·歐克 在大地的背脊上放牧著羊群,他就是那永恆的牧羊人;那些星星就是古代的篝火;多少年來,他一直在他的羊群旁邊守望。

但是在下面的山谷里,大地充溢著溫暖和生命;農場里人們忙於耕作,穀倉里裝滿了糧食,田野里牛哞羊咩響成一片。大自然是豐饒多產、壯麗輝煌而又富於情慾的;然而她尚無惡意,仍舊是勞動者偉大的母親。現在哈代第一次充分發揮了他的幽默感,在鄉巴佬的嘴裡,它最鮮活、豐富。簡·柯根、亨利·弗賴依和約瑟夫·波爾格拉斯在幹完了一天的活兒之後,聚集在麥芽廠里喝點啤酒,發泄一下他們的既尖刻又有詩意的幽默感,它早就在他們的腦袋瓜里醞釀著,自從那些香客們踏上了朝山進香之路,它就借著酒興找到了具體的表現形式;莎士比亞、司各特和喬治·愛略特都喜歡偶爾聽到這種鄉巴佬的幽默逗趣的話兒,但是沒有人比哈代對此更為喜愛或者了解得更加透徹。然而,在威塞克斯小說 中,農民們並不是作為個人角色而占突出的地位。他們構成了一個群眾智慧、群眾幽默的深潭,一種永恒生命的蘊藏。他們評論著男女主人公的行動,然而,當特拉、歐克、芬妮或巴斯喜巴進入了小說或者離開了,消逝了,簡·柯根、亨利·弗賴依和約瑟夫·波爾格拉斯卻依然存在。他們晚上喝酒,白天耕地。他們是永恆的。我們在哈代的小說中一再遇到他們,他們身上總是帶著某種典型的東西,它更近乎那種標誌著一個民族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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