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論簡·奧斯丁

如果卡桑德拉·奧斯丁小姐能夠隨心所欲,那麼除了簡·奧斯丁的小說之外,我們就很可能再也得不到什麼關於她的資料了。只有在寫給她姐姐卡桑德拉的書信里,簡·奧斯丁才毫無拘束地吐露心曲,只有對她的姐姐,她才傾訴她心中的希望,以及她一生中唯一重大的失望(如果關於她失戀的謠傳是確鑿有據的話);但是,當卡桑德拉·奧斯丁小姐年事已高,她妹妹與日俱增的聲譽使她懷疑,總有一天陌生人會來祈求而學者們會來探討她妹妹的書信,於是她焚燒了——對她本人而言,這是很大的犧牲——可以滿足他們好奇心的每一封信,僅僅豁免了她認為過於瑣細不足以引起人們興趣的那一部分。

因此,我們對於簡·奧斯丁的了解,僅僅來自閑言碎語,幾封書信,和她的小說。至於閑言碎語,如果它能超越它的時代而留存至今,那就斷然不可鄙視;只要略為重新整理,它就能很好地適合於我們的目的。例如,小菲拉德菲婭·奧斯丁這樣評論她的堂姐:簡「一點也不漂亮,非常一本正經,不像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簡有點兒想入非非、矯揉造作」。還有米特福德夫人,她在奧斯丁家的姑娘們小時候就認識她們,她認為簡「是她記憶之中最俊美,最嫻靜,最裝模作樣,並且像花叢中翩然飛舞的蝴蝶一般尋求丈夫的姑娘」。此外還有米特福德夫人那位不知名的朋友,「她現在拜訪了她,並且說奧斯丁已經僵化成為曾經存在過的最呆板拘泥、沉默寡言的獨身者,在社會上,人們對於她並不比對一根撥火棍或火爐柵欄更為重視,直到《傲慢與偏見》問世,才表明了在這個冷漠矜持的外殼裡蘊含著多麼珍貴的寶藏……。現在情況已經大不相同了,」那位善良的夫人接著說,「她仍然是一根撥火棍——然而是一根令人生畏的撥火棍……。她是一位才智不凡的人,一位人物性格的描繪者,然而她卻默默無言,這真是可怕!」另一方面,當然還有那些奧斯丁們,這是一個難得沉湎於自我誇耀的家族,但是儘管如此,他們都說她的兄弟們「非常喜歡她,並且十分為她自豪。由於她的天才、美德和動人的風度,他們對她愛慕依戀,並且人人都喜歡在後來想像他自己的侄女或女兒和那位親愛的姐妹簡有相似之處,但他們又從不企望能夠看到完全可以與她媲美的人物」。嫵媚動人而又刻板拘泥,受到家屬的寵愛而又被陌生人所畏懼,說話尖刻而又心腸柔軟——這些矛盾的因素決不是水火不能相容的,而當我們轉向她的小說,我們就會發現,在那兒我們也被作者身上同樣的複雜性所困惑。

首先,被菲拉德菲婭認為簡直不像個十二歲孩子的那位一本正經、想入非非、矯揉造作的小姑娘,不久就成了一篇令人驚訝的、並不幼稚的短篇小說《愛情和友誼》的作者,雖然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它是奧斯丁在十五歲時寫的。它顯然是為了給教室里的同學們消遣才寫的;在這部小說集里的另一個短篇,是帶著一種嘲弄的嚴肅口吻獻給她的兄弟的;還有一篇則由她的姐姐用水彩清晰地畫出一些人物頭像作為插圖。這是一些開開玩笑的遊戲文章,人們會覺得它們是家庭中的財富;其中穿插著諷刺,這些諷刺是擊中要害的,因為所有年輕的奧斯丁們全都嘲笑那些「長吁短嘆、暈倒在沙發里」的高雅的女士們。

當簡高聲朗讀對於他們全都非常厭惡的那種惡習的最後一段諷刺之時,兄弟姊妹們必定忍俊不禁。她寫道:「失去奧古斯塔斯的痛苦使我以身殉情。致命的暈厥奪去了我的生命。你要千萬小心不可暈厥,親愛的勞拉,……。只要你高興,你儘管可以常常發狂,但是萬萬不可昏倒,……。」她匆匆忙忙繼續寫下去,能寫多快就寫多快,快到簡直顧不上拼寫正確與否,為了敘述勞拉與索菲婭、菲蘭德與古斯塔夫斯以及駕著一輛公共馬車隔天往返於愛丁堡和斯特林之間的那位紳士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冒險故事,敘述保存在寫字檯抽屜里的財產失竊的經過,描繪那些飢腸轆轆的母親和扮演麥克佩斯的兒子。毫無疑問,這個故事必定引起了教室里同學們的哄堂大笑。然而,這位十五歲的姑娘,坐在公共客廳的隱蔽角落裡寫作,並非為了博得兄弟姊妹們一笑,也不是為了家庭中的消遣娛樂,這是顯而易見的。她是在為每一個人寫作,為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寫作,為我們的時代寫作,為她自己的時代寫作;換言之,甚至在那麼小的年齡,簡·奧斯丁就在寫作了。人們聆聽著故事,注意到那些句子的節奏、勻稱和嚴密。「她不過是一位脾氣溫和的、有教養的、樂於助人的年輕婦女;就此而論,我們幾乎不可能不喜歡她——但她不過是一個受人輕視的對象而已。」她寫出這樣的句子,是想要使它在聖誕節的假期過去之後仍然保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生氣蓬勃,流暢自如,妙趣橫生(而這種漫無邊際的逗趣近乎荒唐)——《愛情和友誼》就是由這一切所構成的;然而,這個永遠不會消失在其他聲調中的音符,這個響徹整部作品的清晰而尖銳的音調,又是什麼?這是一片笑聲。這位十五歲的姑娘在歡笑,在這個世界上她自己的角落裡歡笑。

十五歲的姑娘們總是在歡笑。賓尼先生在餐桌上拿鹽代替了糖,她們就笑了。湯姆金斯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椅子里那隻貓身上,她們幾乎要笑死了。但過了一會兒,她們又哭了。她們沒有固定的容身之所,從那個角度,她們可以在人類的天性中看到某種永遠是可笑的東西,在男男女女身上看到某種永遠會激起我們諷刺的品質。她們並不懂得,格雷維爾夫人怠慢別人而可憐的瑪麗亞受到冷遇,這都是在每一個跳舞會上必然會發生的永恆的特徵。但是,簡·奧斯丁自從她出生以來就懂得了這一點。守護在搖籃上方的仙女之一,必定在簡出生之時就帶著她飛越了整個世界。當簡又被放回搖籃後,她就不僅知道了這個世界看上去像什麼樣子,而且已經選定了她自己的王國。她作出了保證:如果她能夠統治這片領土,她就不會去貪圖別的東西。於是,在十五歲的時候,她就對別人很少抱有幻想,而對她自己則完全不抱幻想。不論她寫什麼東西,她總是加以潤飾,面面俱到,並且把它在宇宙之中——而不是在牧師的住宅之中——的關係安排停當。她是非個人的;她是不可思議的。當作家簡·奧斯丁在那本書中最為傑出的那段速寫里記下了格雷維爾夫人的一小段談話之時,其中絲毫也沒有牧師的女兒簡·奧斯丁對於她曾經受到的冷遇表示憤怒的痕迹。她的目光直接投向它的目標,而我們明確地知道,在人類天性的地圖上,這個目標是在何處。我們之所以能夠知道,是因為簡·奧斯丁信守她的誓言;她從不超越她自己的疆界。她從來不曾,甚至在感情衝動的十五歲也不曾,在羞愧之中泄漏了自己的秘密,在一陣憐憫之中刪除了諷刺的描寫,或者在狂想的迷霧之中模糊了故事的輪廓。她似乎曾經說過,激情和狂想——她用手杖一指——在那邊全都終止,而她的領土的疆界是完全清晰的。然而,她也並不否認明月、山巒和城堡的存在——存在於她的領土之外。她甚至還寫過一部她自己的傳奇小說。這是為蘇格蘭的皇后而寫的。奧斯丁確實對她非常仰慕。她把她稱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人物之一」,並且說,「她是一位迷人的公主,她當時唯一的朋友是諾福克公爵,而公爵目前的朋友是惠特克先生、勒弗羅伊夫人、奈特夫人和我本人。」說了這些話,她的熱情就被限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並且歸結為一陣歡笑。回想對比一下年輕的勃朗特姐妹不久以後在她們北方的牧師住宅里用什麼詞兒來描寫韋林頓公爵,這是非常有趣的。

這位一本正經的小姑娘成長了。她成了米特福德夫人記憶之中「最俊美,最嫻靜,最裝模作樣,像翩然飛舞的蝴蝶一般尋求丈夫的姑娘」,並且附帶著又成了一部名為《傲慢與偏見》的小說的作者,這部小說是她躲在房間里,在一扇吱吱嘎嘎的房門的掩護之下悄悄地寫成的,寫成之後卻在抽屜里放了好多年沒有發表。人們認為,此後不久她就開始寫作另一部小說《華生一家》,由於某種原因,她對這部作品很不滿意,沒有寫完就把它撂下了。一位偉大作家的二流作品是值得一讀的,因為它們為他的傑作提供了最好的批評資料。在這兒,奧斯丁在寫作中所遇到的困難更加令人矚目,而她用來克服這些困難的手段也沒有那麼巧妙地被掩蓋起來。首先,開頭幾章呆板而枯燥,這證明了奧斯丁屬於這樣一種類型的作家,這些作家在他們的初稿中直截了當地把事實攤出來,然後一再回過頭去加以修飾,賦予血肉,渲染氣氛,藉此把事實掩蓋住。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怎樣才能有所抑制而又有所增添,需要通過什麼精巧的藝術手腕——這我們可說不上來。但是,這個奇蹟已經被創造出來了;十四年家庭生活枯燥無味的歷史,已經被轉化成另外一種精巧細膩、流暢自如的樣式介紹出來;我們永遠也不會想到,簡·奧斯丁曾經為此強迫她自己在這些篇頁上一再揮筆修改,作了多麼艱苦的準備工作。在這兒,我們終於理解,簡·奧斯丁畢竟不是什麼魔術師。和其他作家一樣,她必須創造出某種氣氛,在這種氣氛之中,她自己特殊的天才方能結出碩果。在這兒,她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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