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夜晚是深藍色的

「啥?!」

我本能地用感嘆號緩衝了一下,給我的大腦爭取一點處理信息的時間。滕真問我是不是同性戀。

現在是2003年,我如果沒記錯,4月1日張國榮因為自殺逝世,後來他和梅艷芳等逝者一同成為被廣為懷念的經典,風華絕代,每年聲勢浩大的紀念儀式和網路上情真意切的悼念讓我一度疑惑,這樣一個備受寵愛的人,怎麼捨得離開星光璀璨的名利場。

我畢竟不是他的資深粉絲,不會對他的過往津津樂道,所以差點忘記了,聽說他曾經在演唱會上女裝現身,高跟鞋、長發,引得一片罵聲。我看不到香港媒體是怎麼說的,至少,我這個小屁孩能夠得知他在千里之外的出格造型,都是拜島城報紙的娛樂版所賜。

娛樂版的評論我只記得一句,傷風敗俗,令人作嘔。

後來聽說他牽著伴侶的手傲然轉身冷對狗仔什麼的,都是在他逝世之後很多年了,大家紛紛唏噓他的愛情,敬佩他的勇氣,誰都不記得十幾年前口誅筆伐的一句一句了。

雪崩的時候,沒有一朵雪花是無辜的。

卻也沒有一朵覺得自己需要為之負責。

「誒,沒事吧你,被我說中了?」

「啊?」我回過神,滕真正在我面前搖著胳膊。

我想起剛才他說同性戀三個字的時候,吞吞吐吐,卻沒有一絲一毫鄙夷或瞧不起的樣子,所以也就不再往心裡去,懶得跟一個半大孩子解釋自己到底為什麼如此偏愛張小漫。

「我說,」我盯著他的手,「你右手腕,不是骨折了嗎?」

滕真一下子就被點穴了,眨眨眼睛才警惕地把胳膊背到身後:「關你屁事。關心我啊?」

「隨便問一句,沒打算舉報你。不就是想少寫點作業,偷幾天懶嗎?誰都不幹凈,別以為只有你審判張小漫的份,風水輪流轉。」

我剛說完,滕真背後傳來轟隆隆的腳步聲,三四個人飛奔過來,為首的是老何。

「怎麼了?」

「你沒事吧?」老何瞟我一眼,又轉向滕真,「你剛出門這孫子就追出來了,我們幾個尋思了一會兒覺著不對勁,看看你是不是被變態盯上了。」

我幾乎要鼓掌了,轉念一想,十幾年後這死變態的同黨就是老何,又笑不出來了。

「我盯她幹嘛,我瞎嗎?」滕真面對奇裝異服的老何等人,難得沒有顯露出好學生常有的戒備和慌張。

「你那什麼語氣,牛逼什麼?她丑你也未必不想——」老何旁邊那個叫大海的胖子指著滕真的鼻子剛說了兩句,就被老何打了手,訥訥垂下胳膊。

「別他媽喝兩杯馬尿就沒人樣!」老何斥道,轉向我,「真沒事?那我們回去了。」

「真沒事,」我擺擺手,「不過,你們回去以後告訴高老頭,他別以為拿瓶裝雪花倒扎杯里就可以賣扎啤的價了,我一喝就喝得出來。不信你們跟到吧台後面,一抓一個準,讓他給你們免單!」

大海先是一愣,遲鈍的眼神突然亮起來,幾個人勾肩搭背立刻就要回去跟高老頭算賬。老何被他們拉走,轉身怪異地看了我一眼,豎了個大拇指。

滕真看我的眼神比老何還怪異。

「看個屁,愛上我了?」我橫他一眼,看了眼手腕上用來遮擋傷痕的醜陋的電子錶,「補課班要下課了,拜拜。」

「你是去張小漫她們都在的那個補課班?醫大附近的?」

時間緊迫,我理都沒理他,轉身大步跑了。

王平平的身體素質真的很差,昨天追小劉老師上樓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這次大概跑了不到五十米,就氣喘吁吁,那種喘法像是要窒息了,明明在大口呼吸,卻一丁點氧氣都吸收不進來,很快我感覺自己的臉憋得發燙,眼前也開始冒出密密匝匝的金星來。

恍惚中感覺什麼人扶住了即將倒下的我,在我身上一通亂摸!我想用手打開他卻也沒力氣了,即將失去意識前最後的念頭是,上輩子車禍被壓扁,這輩子小路被姦殺,希望不會再有下輩子了。

噗呲噗呲幾聲,清涼的氣體衝進鼻腔里,我徒勞的呼吸像是溺水中的人終於抓到了一根浮木,猛地衝出湖面,疼痛而大口地擁抱著新鮮的空氣。

不知道多久才平靜下來。

「你是弱智嗎?噴劑就在書包側面你不會自救嗎?」

「什麼?」我坐在地上,茫然抬頭,眼神終於成功對焦,看到俯身瞪我的滕真。橙黃的路燈在他背後,如同初見時一樣,灑下上帝偏愛的追光。

我接過他手裡的小噴霧瓶,「硫酸沙丁胺醇氣霧劑」。

「我有個姑姑也哮喘,跟你差不多胖,隨身永遠備著萬托林,前年覺得自己好差不多了,僥倖心理發作,萬托林沒了也不急著買,去菜場的時候發病,死了。」

「王平平有哮喘?」我喃喃自語。

滕真幾乎要樂出聲來了:「你是古代人嗎?『平平不才,只是虛胖』?來,我教你,現代人自稱的時候,說『我』就可以了。」

剛對他湧起的一絲絲好感流失殆盡。我保存了翻白眼的力氣,勉力站起身:「求你幫個忙,扶『我』回補課班行嗎?來不及了。」

一路上,滕真攙著我,話多得像個單口相聲演員,除非基因突變,否則他要長成他三十多歲的樣子是絕無可能的,恐怕和王平平一樣,連芯子都被換了。

「你到底是誰啊?」拐個彎就能看到補課班的小樓了,9:59。

「缺氧把你腦子憋壞啦?還是我跟你有肢體接觸讓你喜極發狂啦?」滕真嘴皮子極利索地嗆我,抓著我胳膊的手還惡意地捏了捏,「我彈鋼琴的,手算大的了,你胳膊我都抓不過來,王平平你到底多少斤?」

曾幾何時,我為滕真那種不遠不近不冷不熱的態度而著迷又失落,覺得自己錯失了他不設防的青春年華,做夢都想知道他少年時代的模樣。

現在我知道了。再迷人的男人在十幾歲的時候,都是沒開化的猴子。

我心中那個聰慧而沉默的少年滕真的靈魂啊,你到底去哪了,你就這樣把自己的身軀讓給了馬三立嗎?

我們到的不早不晚,雖然遠遠地能看到王平平爸媽的身影,但補課班下課時學生們魚貫而出,小路上一時人聲鼎沸。我甩脫滕真,找准機會混入人群,出現在焦急張望的王平平爸媽面前。

路上我說起自己課間差點又犯病,跑出來用萬托林,王平平媽媽臉立刻白了,再次用自己的招牌揉面手在我臉上一通摩挲。王平平她爸則中氣十足地評論道,我就說葯不能停,激素要是沒用,大夫能一直給開嗎?才多大的姑娘,起了點心思就要減肥!臭美!命重要還是美重要?!

王平平是因為治療哮喘使用的激素類藥物而發胖的嗎?還是說本來就胖,吃了激素更胖?我陷入沉思。

胖乎乎的肉還挺有手感的,這王平平身上的皮膚還真挺滑,為什麼臉卻有些粗糙呢?我一邊捏胳膊,一邊告訴自己,這肉是王平平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你行了,她好不容易把那些事兒都放下了,你還刺激她!」

終於,王平平她媽一句話就勸住了她爸,可算是停止了一路的牢騷與咒罵。

第二天早上剛走到校門口就碰見了滕真。他左胳膊戴著紅袖箍,右胳膊被繃帶吊在胸前,懶洋洋倚在鐵門前檢查入校生的儀容儀錶,看到我,陰森森地一笑。

「你,站住,」他煞有介事,「哪個班的?」

我白他一眼。

「你總針對王平平這麼一個又胖又丑的學妹,意義何在啊?人家說男生捉弄女生都是因為喜歡,你總不會喜歡王平平吧?」

滕真:「你的現代化進程是不是有點慢啊?我昨天教你什麼來著?」

鬼才要承認這個胖子是我啊!

滕真卡著我不讓走的同時,依然能分神朝相熟的同學點頭示意早上好,放他們進門。我偏過頭,發現張小漫也走過來了,熱情地朝她招手。

滕真再次怪異地看了我一眼。

「王平平,你問我之前,要不要先回答我,為什麼第一眼見到我就撲上來咬我?這事兒你到現在還含含糊糊地蒙我,大夫說我腿上的傷一年也褪不了,以後肯定要留疤了,簡直太可惜了,我這麼健美的腿。」

我正在喝袋裝早餐奶,聽到最後一句噴了他一身。

「是么,」趕在滕真發飆前,我冷冷地看了一眼他的胳膊,「那麼更要小心你健美的右臂。」

滕真立刻咳嗽了一聲,說道:「女同學要注意自己的儀錶,下次還這麼胖我可給你們班扣分了。」

張小漫正好走近,我一把拉過她:「班長,值周生難為我,你快幫我說說。」

張小漫一怔,面對滕真時微微垂下眼,濃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淺淺的陰影,粉藍的襯衫映著粉嫩的臉頰,讓我真的好想親一口啊。

滕真你瞎嗎?這麼好看的姑娘,你看看她啊!你快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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