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我唯一不會妒忌的你

居然和我夢裡的畫面一模一樣。難道這並不是夢,而是我本身的記憶?

張小漫驚訝極了,幾秒鐘後,燦爛地笑了起來,是天地為之失色的燦爛,不是因為她的外貌,是因為那份少女的天真。

毫無保留的、提及愛人就無法斂藏的光芒。

「對!」她小雞啄米般點頭,「他一下子就跳上了圍牆,逆光坐著,夕陽就從他背後照過來,輪廓金燦燦的。他說,要不你畫我吧。我知道他這話聽上去挺無恥的——但他不是認真的,他是逗我呢,這說明他沒架子,你別誤會,他不是真的自戀……」

「好啦不用解釋啦!」我擺擺手,「他很有趣。」

「真的?」張小漫瞪圓了眼睛,「對吧對吧,我也覺得他很好。」

我驀然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之前的我自己。

十四年過去,縱使我已邁入沒臉沒皮的三十歲,對老何提起滕真的時候,依然是這樣手舞足蹈的雀躍——講著一切自覺狡黠的糗事,又生怕他人因此誤解他一分一毫。

張小漫蹦躂了一會兒,又低落了下來。

「我還沒畫完,梁聖美來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早就認識滕真學長,梁聖美沒理我,她和滕真聊起天,我很慌,就收起畫板先走了。

「再後來,開學了,我在學生會開會的時候見過滕真學長好幾次。他還是很正常地和我說話,但我就是覺得他好像對我有成見,不知道是不是梁聖美說了什麼……」

「所以你和梁聖美之間,到底什麼仇什麼怨啊?」

我當然知道。但作為一個陌生人,我肯定還是要問的。

張小漫搖搖頭,又防備地抿起嘴巴,半晌勉強笑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算了,這次你不會信我的。」

一股腦對我傾吐心事,對於張小漫來說可能有點莽撞和後悔,她裝出輕鬆隨意的笑容,把書包背好。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會相信你的,」我很鄭重地說,「信你是一個很好的姑娘。你別管為什麼,像我信你一樣信我就好了。」

張小漫愣住了。突然她衝過來摟住了我,緊緊地。

被年少的自己擁抱的感覺很奇妙,彷彿鏡子有了體溫。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為了她,做什麼都值得啊。

我三十歲了,很會做人,很會談戀愛,那麼就讓我幫你解圍,幫你堵槍口,幫你得到他吧。

讓我這個老靈魂,把一切都給你。

全世界我唯一不會妒忌的你。

我和年輕的我自己手牽手走出大門口。張小漫對等在校門口的王平平爸媽說,王平平落下太多課程,她推薦了一家補課班,今天去試聽,地址在半島路XX號,晚上十點鐘下課。

我倆走在前面,王平平爸媽跟在後面,一起步行去半島路。王平平父母似乎很信服班長張小漫,更欣慰自己家女兒在新班級交上了朋友,兩人一路相攜,滿臉苦盡甘來的喜悅。

在補課班門口,我朝王平平爸媽要了五塊錢,說去小賣部買個麵包當晚飯,他們沒有拒絕,約定好十點鐘來接就走了。我和張小漫一起進門,然後躲在窗邊確認他倆的確走遠了。

「謝謝你啊!」我感激地拍了拍張小漫。

「你要去哪兒?」張小漫警惕地抓住了我的胳膊,「你不是想來補課的?」

你剛才親口承認我從今天開始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了,最好的朋友之間互相利用一下怎麼了嘛!

「你爸媽信任我才讓我帶你來的,你走了我和他們怎麼交代,出危險怎麼辦?」她攥著我不撒手。

「我保證十點前一定回來,讓他們平安把我接走,好嗎?如果出了任何差錯,你只要咬死說咱倆沒坐在一起,你沒注意到我什麼時候逃跑了,你就可以免責了,而我絕對不會把你供出來,為了你我連大小便失禁的鍋都背了,你還不信我?」

拉褲子的恩情似海深,張小漫毫無招架之力,鬆開了手,在我轉身要逃的瞬間弱弱地追加了一句,你注意安全啊。

真想回頭親她一口啊。

我在門外的小賣部,掏出褲袋裡寫著老何電話號碼的紙片,花4毛錢打了一通電話。

今天太跌宕起伏了,我是真的忍不住想喝一杯。

在街邊等了一會兒,老何就騎著她的小摩托出現了。我跨上后座,戴上安全帽,心情隨著迎面而來的風,飛了起來。

沒想到她帶我來了高老頭家的店。

十幾年前,高老頭這家店還沒有擴建,房產是他自己的,並不是酒吧,而是普普通通的小飯館,一共五六張桌子,兩個服務員,高老頭自己炒菜。

十四年前的高老頭居然很英俊,有那麼點費翔的意思,而且頭髮濃密,難怪來島城旅遊的洋妞對他一見鍾情。

「我沒錢,下次有錢了我再請你,」我面對哪個年齡段的老何都有種天然的自來熟,還沒等她跟我客氣,我就轉頭朝高老頭喊,「高老闆,扎啤!」

門帘被掀起來,四五個21世紀初的殺馬特走進來,為首的人大力拍了我肩膀一下:「喲,還喝扎啤,人不可貌相啊!」

「知道嗎,因為你,今天警察在網吧逮住了三個在逃犯!」

我想起那三個赤膊男青年。

「而且警察覺得你是第四個。」老何補充道。

這時服務員把扎啤端上了桌,殺馬特們集體舉杯:「敬新人!」

你看我說什麼來著,一群純真的流氓。

我在喝得微微上頭的關口停住了。微醺的感覺最好不過了,再喝就有可能會被王平平爸媽打死了。

我從廁所出來,發現殺馬特中有個叫小燕的女孩在哭,老何一臉無奈地拍著她的後背。

「怎麼了?」

「說了你也不懂,」老何叼著煙,講話含糊不清,「跟男人表白,被拒絕了。」

殺馬特們都喝得有點多,七嘴八舌地給我講緣由。

小燕在讀職高,學校組織她們去賓館實習,其實就是拿她們當廉價勞動力使喚,算學分就不用付工資。她喜歡上了大堂經理。

但和經理幾乎沒說過話,甚至不確定經理知道她的名字。

突然她母親生病了,腫瘤切除後,化驗是良性還是惡性,化驗單五分鐘後出來,小燕等在命運的門外,突然感到了無邊的孤單和恐懼。

看上去也就是十七八歲的姑娘,如果母親真的確診惡性腫瘤,怕是人生都改變軌跡了吧。

於是她在走廊里大哭,然後,給大堂經理髮簡訊,表白了。

經理回都沒回。

「廢話,」我嘆口氣,「他不回就對了。」

全屋安靜。

我發現我這個停頓很不妙,如果再不趕緊解釋,他們可能會為了小燕,每人往我頭上掄一酒瓶。

「你想啊,你都沒和他培養感情,丁點曖昧都沒有,如果你一表白他就理你了,他成什麼人了,這不是來者不拒的色鬼嗎!至少,這說明你喜歡的人還挺正派的。」

小燕不哭了,掛著淚珠呆愣愣看我,因為喝多了酒,反應有些遲鈍:「那我表白對了?」

「當然不對啊,沒有曖昧就表白的,基本死路一條,你死心吧。」

看著大家又要舉起酒杯,我趕緊補充:「也不是完全沒戲。你先冷靜一個禮拜,消失一下,然後發動你們同學,組織幾場實習生和同事們的聚會。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就當自己什麼話都沒說過。」

小燕:「我今天就想給他發簡訊說——」

我打斷她:「我說的不是讓你跑去跟他說『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假洒脫真矯情,最減分了好嗎?這話一出口就輸了,你還沒有籌碼呢,拿什麼喬!」

「我說的就當自己沒說過,是給自己洗腦,你所有的言語和行為,都要和沒表白過的時候一樣,大大方方的,這樣反而會讓經理覺得你很特別,沒因為表白失敗就纏著他或者羞答答,說不定他還會想不明白你表白到底是不是真心,是不是耍他……你看,最關鍵的是讓他開始琢磨你。信我,經驗之談,這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感情都起源於瞎琢磨。」

包括老何在內,對面所有人都被我說的一愣一愣的。

恍惚間竟然感覺自己終於又是張小漫了,在美術館對小葉等人指點江山,因為我戀愛小能手,她們每個人都這樣眼睛亮亮地看著我,對我深信不疑。

這時背後傳來掌聲,打破了他們對我的個人崇拜。

滕真。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進來的,桌上一盤番茄炒蛋一盤杭椒牛柳,都快吃完了。

回頭看他的時候,我不期然在他身後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映像。臉頰緋紅的王平平,給我的愛情理論扇了狠狠的一耳光。

我不怪滕真用掌聲嘲諷我。

如果我自己路過這裡,看到如此形象的姑娘高聲分析如何用策略俘獲心上人,聽到那句「經驗之談」,內心恐怕也會有一絲惡意浮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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