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畫虎畫皮難畫骨

張小漫絮絮地講著,我卻一句都聽不清了,耳畔嗡嗡響,只好轉頭茫然地看向草地。

草皮上的兩支隊伍終於把球帶到了這半場,爭奪愈發激烈,一個男生帶球到了左翼這邊,似乎腳法很好,我只聽見江河從背後追過來,朝著我們這邊大喊一聲:「小漫你看著!」

張小漫的敘述被打斷,周圍有些同學開始笑著起鬨,善意地噓江河。帶球的男生也下意識地朝張小漫的方向看了過來。

第一,這個腳法靈活的男子是滕真;第二,他看見了我;第三,那麼咬他都沒瘸,王平平是不是肌無力?

滕真看到我明顯是嚇到了,略一遲疑就被身後猶如狍子一般飛奔過來現眼的江河一腳鏟翻,踉蹌幾步向著我撲了過來!

「平平小心!」

張小漫捨身推了我一把,自己躲避不及,正正好好被倒向外場的滕真壓了個瓷實。

「師、師兄……小漫……」

我摔坐在地上,看著場內呆若木雞、不知道該先扶哪一個的江河,為他鞠了一把傷心淚。

旁邊的同學們也集體靜音了。

「行了,」我朝著滕真,「朋友妻不可欺,你還壓起來沒完了?」

滕真像被我激活了一樣,掙扎著坐起來,但右手一觸地就慘叫起來,這一次臉是真的慘白慘白。

「師兄是不是骨折了?你還好嗎?」江河自責得不行,轉頭又去拉張小漫,「小漫你沒事吧?你還好嗎?」

瞧把你忙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媽和你老婆同時掉河裡了呢。我摔的屁股都麻了,只能氣呼呼地看著罪魁禍首在那裡同時為兩個人噓寒問暖。

張小漫被撞得顴骨附近都紅了,但沒什麼大礙,因為跌在膠泥跑道上,路面並不硬,撥了撥頭髮就站起來,急忙跑到我這邊。

「平平你沒事吧?我光害怕了,力氣沒控制好……」

「沒事沒事,」我看向抱著手不吭聲的滕真,他嘴唇都白了,這次估計是真的疼狠了,「他的麻煩比較大。」

張小漫猶豫了一下,走到被眾人圍著的滕真旁邊,半跪下去查看他的手:「你試著動一下小指?」

滕真疼得只吸氣,說不出話,直搖頭。

「估計是橈骨骨折或者骨裂,」張小漫的聲音果斷而乾淨,「你的腿沒事吧?如果能走,我們現在送你去醫院。」

江河插嘴:「校醫院——」

張小漫搖頭:「校醫院人稱小西天,剛入學不是就有人說過嗎?這個需要拍X光片,校醫院哪有這個設備?」

江河老老實實地低下了頭。張小漫居然還來得及抬頭朝他安撫性地笑了一下,示意他別太自責。

我在旁邊看得嘖嘖稱奇,剛剛因為台北而低落下去的心又揚起來一點點。

江河就一缺心眼備胎,張小漫一看就不喜歡他,居然還如此周到,嘖嘖,她還挺綠茶的,頗有我的風采呢。

這恐怕是我除了外表之外,第一次找到和年輕時候的自己在靈魂上的契合點。

我常自嘲這是綠茶習性,改不了,老何卻曾經一針見血地說,你對男對女都這樣,你只是骨子裡愛討好,怕別人討厭你。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評價比說我綠茶婊還讓我難過,當時很尷尬地打了個哈哈過去,話卻留在了心裡。

果然,張小漫原本隨著鬧哄哄的人群一起護送滕真走了幾步,但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又看我。

還記得我坐在地上呢,不錯不錯,我心中湧起溫情。管它是不是愛討好,這不也等於善良嗎。

「平平,江河太冒失,我先跟著去看一眼。」

「去吧去吧。」我齜牙咧嘴地笑了笑。

「那個女的……」

突然響起虛弱的男聲。

「那個女的,還坐地上,是不是尾椎骨摔裂了?一起去醫院吧。」

是滕真,嘶嘶吸著涼氣,斷斷續續講完了這句話。

不,你少來這套,我不會因此就對你改觀的,賤人!為了證明自己狀況良好,我趔趔趄趄地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以證明我的尾椎骨完整而活潑。

滕真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垂下頭繼續走了。

剛剛還熱鬧的場邊一時間冷清下來,我和其他幾個同學面面相覷,聳聳肩說,回班吧。

直到放學張小漫她們都沒有回來,不過她土生土長十六年,比我這個外來物種強得多,我用不著操心。

班裡的同學仍然在為了臭味的事情竊竊私語,相互猜疑,不過更讓人受不了的是花露水,我噴掉了大半瓶,現在教室就像妓院一樣香。

天啊我的思想好骯髒。

我回頭看了看,邢桂芝默默坐在倒數第二排,江河的位置空了下來,周圍人都在議論紛紛,不是說惡臭就是說意外,只有她垂著頭做題,正如她所驕傲的一樣,毫無存在感。

張小漫的位置也空著。我幫她簡單收了收書包,只是將桌面上的東西塞進去,防止一會兒掃除的人弄上粉筆灰。在政治書的下面,我看到了一本帶鎖的日記。

但鎖是開著的。

我如果塞進去呢,她會認為我偷看過了;如果我保持原樣扔在桌上,會不會被別人偷看了?

於是我一不做二不休,眼疾手快地翻了一下——裡面是空白的,這是一個新本子。

我就說嘛。她在體育場跟我說話都繞來繞去滴水不漏的,怎麼可能把重要的日記本大喇喇地放在桌上。於是我也不打算多此一舉了,就讓她的文具散亂在桌上。

這時我看到了她掛在桌子側面的飯兜。

我記得這個飯兜。雖然不記得高中我用沒用過,但是初中的時候,它陪了我三年。

英朗食堂做的號稱營養餐,每天保證四菜一湯,餐外一盒牛奶一份水果,在那個年代洋氣得不得了,但是收費有點貴。我爸去看了一次之後,拍著胸脯保證,就這樣的菜憑啥收那麼多錢,爸給你做,你帶飯。

小孩都有虛榮心,憑什麼就我一個人不能吃高級食堂?我跟家裡吵過一架,被我媽扇了一巴掌。

我爸那時候連飯兜都給我做好了,格子布的,拿到現在可以放在無印良品貨架上直接賣。但他到底還是心疼了,就說算了算了,咱們又不是吃不起。

於是我還是吃上了高級上等的學生食堂,同樣的番茄炒蛋放在食堂的奶白色食盒裡都高貴了起來;我也不是個完全不懂事的小孩,每次在家裡看到那個飯兜都有點慚愧,於是高高興興地天天帶著它去上學,裝水壺和餅乾零食,有時候也裝跳繩和畫筆,力求讓它能為黨國儘儘忠。

我爸臉上笑開花了,直誇我省心懂事。

那些孩童時候的心事,現在想來,是非曲直都不重要了,只記得我爸的笑。

我好想他啊。

也想我媽媽,雖然她揍我。

放學的鈴聲響起來,我突然決定,我要去明安街6號。

當然,想法總是好的,只是實現起來有難度。

因為我帶著期待忐忑的心情剛剛跨出教室,就看到一對有點眼熟的夫妻。

非常眼熟,是誰來著?

「平平!」女人又要衝過來摩挲我的臉——好了我的臉替我想起來了,他們是王平平的爸媽。

到底王平平有多讓人放不下心,用得著這麼死盯嗎!我被攪亂了計畫,心裡很煩,完全沒辦法給他們好臉色。王平平她爸看出我的不馴服,當時就拉下了臉,被她媽媽拐了一胳膊肘,勉強忍下了脾氣,伸手從我肩膀上扯下書包:「我給你拿著,走吧,回家。」

說句公道話,也幸虧他們來了,否則我都不知道王平平的家在哪兒,更不記得家裡的電話號碼,問都沒處問。明安街6號即使相信我是他們的女兒,那個屋裡也住不下四個人。

英雄氣短的我一路扮木訥,默默跟著他們坐上校門口的5路公交車,在高峰時段被擠得像個柿餅子,勉強撐到了家。

王平平家也在明字片兒,不過是靠近細流河的一側,叫明德路。我這一次不再渾渾噩噩,仔細記住了行走路線和門牌號。畢竟這個年代還沒有高德導航,我要是走丟了,沒法問林志玲,只能打幺幺零。

來接我之前,王平平她媽已經把晚飯的食材都洗好切好了,我一到家她就開始利落地下鍋炒菜,一看就是個腦子清楚的資深家務工作者。

我坐在客廳看了一會兒電視。十幾年前的電視真是太好看了,尤其是娛樂新聞。

孫燕姿還意氣風發,像個永遠不會老的假小子;SHE剛出道兩年,三個人的造型都有點一言難盡,十分台客,Selina嗲嗲的,臉有點胖,眼睛裡有公主般的神采;周杰倫上娛樂新聞還是不太會講話,一副自閉症晚期的樣子……

瞬間想到後來各人種種的際遇,有些唏噓,同時,在這個燈光明亮的小客廳里,我看著窗外將晚的天色,突然心跳如擂鼓,毫無緣由。

第一天要結束了。

還會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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