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零七年

昨天晚上,在夏爾·紀德家舉行家宴。

雅娜和保爾先後告訴我,亞瑟·封丹到布里昂 跟前活動,爭取授給我榮譽勳章。這一情況,是布里昂的秘書梅讓,上星期六來對他們講的。梅讓不了解封丹對我的友誼(況且這種友誼,他也不可能理解),他就以為我處心積慮,在徒然地爭取,而老實說,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這讓我十二分不快,整個晚宴未能吃什麼東西。

梅讓不喜歡我,他並不掩飾鄙視我,憎惡我寫的一切。他痛心的是他對保爾的感情沒有得到回報,尤其自尊心受到傷害,看到保爾喜歡我這圈子勝過他那伙人。保爾也不掩飾鄙視他。梅讓認為,同我交往,只能對保爾有害,而當去年春天,十分了解我的安德雷亞大夫勸說保爾母親同意,將保爾交給我監護和教育的時候,梅讓反對的態度就變得非常激烈了 。

梅讓倒不是個偽君子,但他畢竟在暗中活動。他個頭兒矮小。我對小個子人總懷著戒心。我早就對保爾講過,要小心梅讓……等哪天,我要給小人畫畫像,他由道德原則撐直了身子,以求一分一毫的身高也不喪失。他表現得充滿感情,極容易動感情,但是總讓人感到,他沒有多少可以付出的。小人得志的典型。他能爬上去,也多虧了耐心,錙銖必省和注意保健。他會左右逢源,總保持原樣不變,將自己的韌勁當作智慧,將自己慾望的穩當視為美德。關於他說得夠多了。

我給他寫信,一上午就算交待了。然後去G家,給保爾看信的草稿;保爾判斷不錯,覺得有些不妥。只讓梅讓明白,封丹此舉我根本不知情就行了。千萬不要因為梅讓了解這件事沒辦成,就流露出心中的氣惱。我反覆謄抄重寫這封信,最後明白了,為達到最後這一點,最好還是什麼也不寫,結果我把寫出來的全丟進火爐里。

這封信差不多白費了三小時,甚至四小時,如果算上我到夏爾·紀德家的時間。

馬塞爾·德魯安前來共進午餐;約摸兩點鐘,我丟下他們,回房睡一小時。然而,我想睡也沒有休息好。頭腦里還縈繞給梅讓的這封令人氣惱的信。還有其他一些信,耗盡了我餘下的耐性。我想看書不行,想寫作也不行……晚飯後,練了練馬尼亞爾 剛給我寄來的鋼琴和小提琴奏鳴曲。

這一天最好的時光,還是在浴池(歐爾維利浴池)里的半小時,舒舒服服地讀完費拉羅的第一章(《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 )

《豹》雜誌社社長喬瓦尼·帕比尼來訪。他比我原以為的要年輕,那張臉表情豐富,有幾分英俊。有點兒過分活躍,但是沒有我所認識的其他義大利人那樣厲害。恭維的話太多,不過所言的一部分似乎還是由衷的。他同我認識的所有義大利人一樣,過分相信自己的重要性,至少表現得過分,或者表現的方式不同於法國人。他哪裡知道,我多麼難以認真對待。

帕比尼走了,我看了三章費拉羅的著作,晚飯後讀了第四章。

現在對我來說,重要的不是我讀了多少書,以什麼方式閱讀,投入多大注意力。我必須千方百計,同我思想的瓦解和分散抗爭。我也正是為這一點,才重新拾起這本日記,興趣雖不大,但是作為寫作的訓練方法。然而,我敢有什麼奢望呢?我一重新開始寫作,就又要失眠啦!

……

那是多麼幸福的時期啊,能掌握自己的每時每刻,安排得特別好,每一時刻都非常充實,短短的一刻鐘,也只能負載著任務逃逝。我的全部工作,事先都安排妥當,每晚上床睡覺之前,明天做什麼我就一清二楚;一件工作換另一件工作,我就得到休息。這種方法的束縛,我欣然接受: 強制自己大大忠實於自我,成為我決意成為的樣子。

也許不繃緊點兒,我就不可能這樣繼續下去。

……

我穿越盧森堡公園,到達阿薩街。我自從多注意看人,就不大注意看自然景物了。十年前,每片陰影,每束陽光,都會裝扮我。我甚至看到鳶尾最嫩的芽……

在若望·施倫貝格家用午餐,美味可口,最後一道甜食,一種犬薔薇果醬,極力保持野味,彷彿東方食品,我在布拉夫 就很愛吃。

下午二時,到萊翁·布魯姆家。同他見面令人愉快的一點,就是他接待您,就好像昨天還見過面似的。我們能暢所欲言。他論婚姻的書再有一個月即可完稿。他寫這本書,文字差不多就從筆端流出來。我不能肯定他的觀點不對。他身上的藝術家沒有多大價值,而他的語句同斯丹達爾的一樣,除了自己的思想活動,無意尋求別的東西: 思想活動立刻從口中或筆端噴射而出,既豐富又明確,不錯,很豐富,但更為明確,毫無劇烈的Schaudern ——因此,從頭到尾,也就很容易表達,而且有頭有尾,見人總是那麼體面。萊翁·布魯姆 出其不意地敘述一件事,評介一本書或一齣戲劇,想像不出還能有更準確、更清晰、更優美、更易懂的了。他在國務會議中是多麼出色的「報導員」啊!如果不是政治嚴重壓彎他的思想,他該是個多麼精明的批評家。然而,他不是根據自己的好惡,而是根據他的觀點來判斷人和事。他認為好惡不如觀點可靠,寧願違背自己的好惡,也不能表現出前後不一致。他所說熱愛的那一切,恐怕很難說他就熱愛,但是肯定他相信熱愛,也知道為什麼。

……

我思想的混亂,反映我這別墅的混亂,這裡每間屋都一直在「受罪」。

昨天晚上困極了,什麼也沒有寫,八點半就躺下睡覺了。可是怎麼也睡不著,……無法決定我要不要去柏林;甚至無法決定我是否渴望前往。由人拉著去,對,也許就去了。我這浮性至少有這樣一點長處,就是做什麼事也不後悔。這種猶豫不決,同時是我疲倦的因與果……也許,最好就此決定留在巴黎。

由我的朋友們去操心吧,他們會把我的麻木不仁說成是輕慢和高傲。

蓋翁的一封信,又促使我往德·馬克斯家跑一趟,以便讓蓋翁親自朗讀《麵包》。皮埃爾·干剛 (?)也在場,上星期天我在劇院包廂見過他。儘管自殺未遂事件給他披上一層魔幻的色彩,我也不喜歡: 他的長相挺凶,五官端正的蠢態,眼神沒有善意,也沒有惡意。我怪自己對他說過,看到他安然無恙非常高興。我更怪自己今天上午還強調一遍,我想是這樣對他說的:「看到您的氣色這麼好,先生,我非常高興。」(而他卻非常冷淡地回答我。)我對他講這句乏味的話,卻根本不想對他講,只是因為誰也不說話,而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

在我看來,沒有什麼比給若望·德·古爾蒙 的題詞,更使雅姆掉價的了。毫無疑問,古爾蒙向他傾訴了心中的痛苦,尤其在《詩與散文》雜誌上,十分平直地頌揚了《教堂》 的詩人,而我立即慶幸沒有給他寄去《阿曼塔斯》。

我駐足觀看這一異乎尋常的場面: 在普羅尼街和另一條街的拐角,……兩條狗在交配,而且按照狗的習慣,交配後尾部仍連在一起,完全是一副可憐相。旁邊還有兩條狗,其中一條在注視,神態陰沉;而另一條受這場面刺激,性慾大發,再也忍耐不住了,也要分享一份兒,便向相愛的兩條狗進攻。我仔細觀察,看到這樣情景: 它完全把那條母狗撂在一邊,只向那條公狗猛攻,不遺餘力: 從正面撕咬,從後邊進襲,有時乾脆騎上去,簡直要得逞了,而且是達到怎樣的目的!……被壓在下面那條狗十分窘迫,又被交配的母狗拖累,只好任對方擺布,僅僅在迫不得已才反抗一下;我聽到的是短促的叫聲,近乎痛苦的呻吟。

一些男孩站著不動,瞪大眼睛看這幾條狗。有些保姆領著小女孩經過,忍不住格格大笑,小女孩便驚奇地發問。我呢,很想靠上前去,多停留一會兒;然而我不敢,怕人瞧見自己觀看這種猥褻的場面,而且就在德尼家的斜對面,一會兒工夫他就要給我開門了。我特別想聽聽那些頑童有什麼反應。他們注意到這些質樸的動物行為的「反常」嗎……?

莫里斯·德尼給魯歇 的門廳裝修,正在收尾。我喜歡看他穿著工作服,像個普通工人……他正在減弱花影過分艷美的玫瑰,使之更加柔婉和諧。什麼時候也不是他最好的創作,不過,近景有些部分相當美妙。莫里斯·德尼現在能學會少幾分得心應手地繪製嗎?……其實,他的得心應手,歸根結底,無非是他健康的一種表現。

他準備陪我去柏林,觀看《康多爾王》的首場演出,並以最喜人的方式表達他的歡樂。我不能說我對莫里斯·德尼的感情就極為強烈,不過,他對人誠摯、敬重,總是給我愉快的感覺。他的健康令我欣慰,他的判斷有點兒粗糙,但從來不是欠聰明的。假如我的朋友個個都像他這樣,那麼,我的感受只能在書中宣洩,而這些書,我定要寫出來。

在西凱爾作品展覽,又見到塔代·納唐松。我冒冒失失到展覽會,顯得又蠢又笨,不由自主地恭維人,就像一個人知道自己的話乏味,就加點兒糖,再加點糖,至少讓自己的話帶點甜味。瓦爾特·西凱爾作品展,沉悶得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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