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零六年

回到拉羅克。

多麼危險!同時做這麼多事兒多危險!我完全馳心旁騖了。

奧爾嘉 要長見識,由Em陪著去盧浮宮,她在偉大的作品前駐足,面對米羅的《維納斯》像說:「真遺憾,她的胳臂沒有啦!」看到《索羅克托洛斯的阿波羅》 ,她說尤其欣賞那隻蜥蜴。

頭疲憊不堪。惟有寫作,我才能得到休息,不問收穫的耕耘,遊戲……我遠沒有如此。在我的頭腦里,每種念頭都擺一副憂思的樣子;我變為這樣的丑東西: 一個忙碌的男人。

昨天犯傻,錯過了居雷爾新劇的總排練 ,科波白白給我們留了兩個座位。

我們高聲念完德·埃皮奈夫人的《回憶錄》 。沒有格里姆,這本書會更好看些。時而碰見一些吸引人的段落,我抄錄了好幾段。最精彩的還是第一本的頭半部分。

我們試著閱讀《德圖什騎士》 ,可是看到二十頁,書就從我手中掉下去了。我想小聲繼續讀。培育我的仇恨還是愛,我覺得都同樣有裨益。這個人寫的東西,從頭至尾只有修辭和夸夸其談。

我們花兩個晚上讀了《德·蒙邦西埃王妃》 。我太累了,不做任何評論。奇怪的時代,好文字與禮貌相混淆。風俗習慣主宰人的頭腦。

今天早晨陽光明媚。空氣乾燥。我認不得自己的思想,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年齡。

我們去歐爾奈山谷(同施倫貝格夫婦一道),要到克魯家為我們歐特伊的花園選擇一株崖柏。

昨天,科波在馮·賴塞爾貝格夫婦的包廂里,看了《丹達吉勒之死》 的演出。(我沒有去觀看。)科波直掉淚,他說:「這成了我的病態,一去看戲就止不住流淚。」特奧夫人問他對這場演出的看法,他以結果會糟糕的口氣回答:「大家過分關心小的。」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道:「這也正是這個劇本的缺點。」

昨天夜晚怕睡不著覺,上床之前我出門了。吸引我的不再是大馬路,而是奧德翁劇院周圍——在大馬路總遭遇人打擾。我正要離開拉斯帕伊大街,逃向巴黎另一端,卻發現拉丁區。

在法蘭西學院後身,沿聖路易中學有一條模糊的、形狀不規整的街道,幾乎沒有照明,路邊的柵欄有些地方也殘缺了;我跟隨的那個孩子,就是鑽進這條街里。無論他的微笑,還是我的好奇心,都未能促使我決定再跟隨他。

風格: 既不那麼深謀遠慮,也不那麼謹小慎微;小心謹慎的;無限謹慎的人。

藝術,雖然盡善盡美地解釋,也還是保留出人意料的東西。

又下了三天雨。我的頭累得很,意志不安,個性也模糊不清。各種各樣的雜務,使得任何真正的寫作都不可能,而惟獨真正的寫作,才會給我休息。我不敢重新拾起我的小說,只怕大大削弱了我的激情和熱忱。我重又開始練琴,出於心理衛生,但並不是按部就班的。我寫的東西變醜了。覺睡不安穩,時常顫抖和驚跳,如同獵物的睡眠。

星期五,在夏爾姆瓦 家中,奇特的晚會。工作室里擺滿了巨大的雕像,二十來支巧妙安放的蠟燭,映照成奇幻的情景: 蠟燭東一支西一支,有的放在轉檯角,有的放在天使的斗篷的褶皺中,而這些巨大的天使則擎著貝多芬像——在由一個小鐵爐子供暖的這間工作室里,約澤夫婦和我,我們等待德·布羅伊王妃 和巴爾奈小姐 。

約摸十點鐘,王妃的小轎車的聲響傳來,不大工夫就出現在夜色瀰漫的門洞里。王妃穿著白鼬皮大衣,隨意脫下,由夏爾姆瓦雙手接住。一件半短黑絲絨衣裙,露出一大片珠光色肌膚;墨黑色的帶子吊住胸衣。她的面孔嬌小,一臉倦色;近乎處女的髮型也難顯得年輕了。不過,臉上沒有皺紋,但也的確疲憊不堪。

她一進來,便通過眼鏡打量我。她那副眼鏡鑲著金柄,而金柄上的鏈子的一端,則固定在一隻精緻的紅寶石手鐲上。

她著意誘惑人是明目張胆的。

在草墊椅子靠背上搭了一張皮子,她坐著覺得「不大舒服」;地上放了一隻湯壺,好暖和她那雙還裹著披巾的纖足。巴爾奈小姐在她身後,躲在富有說服力的沉默中,任由另一個大肆張揚。

1月18日,紀德動身去維也納,觀看他的劇作《康多爾王》譯成德文的演出。他乘火車回國時,描繪摩澤爾河的景色。

我喜愛這種景色: 大地的浸染穿越草地,呈現深淺不同的赭石色調。一條河均勻的流水,宛若一趟列車。靠上游一點,離我們稍遠處,有一條運河,水面漂浮著一隻拉縴的船。過了運河,地勢漸高;冬季的休耕地光禿禿的;一片裸露的岩石;再往遠看便是烏雲低垂的天空。運河兩岸排列著樹木。低洼的草地被半融化的冰雪和河水淹沒,只見燈心草叢之間,一片片難以確指的白色,那正是天空蒼白的映像。

《使團報》上刊登極有趣的塔希堤島通訊,為此我又操起達爾文的《日記》 ,又給Em念了他在大洋島嶼逗留的精彩記述。

我一個人還繼續閱讀。

我如饑似渴,好久沒有這樣健康地閱讀了。閱讀中,每一種新思想呈現在我面前,立刻深入心中而同化了,就彷彿我已在等待,給它安排好了位置。

記得童年時期的一些讀物,那麼快意地沁人心脾,我就覺得語句是物質的東西。今天晚上,我重又產生這種美妙的感覺……

我在花園一直呆到五點鐘,同馬里於斯頂著大風給我的玫瑰修枝,回屋全身都凍僵了,但是還陶醉在自然中。這灰白色和青石板色的天空,在棕紅色的山丘和葉子盡脫的林蔭路樹木上面,該有多美啊!

在暖房中,一株粗節的鳶尾,給我開了一朵嬌嫩的、綠色發黑的花。在花園裡,幾乎所有鐵筷子屬植物都開花了。

德國的凄風苦雨還在繼續 。我全力抵制,然而,這還是給我的心造成一種卑劣的傷害。

我要讓那些充滿仇恨的謾罵自生自滅;如果回答的話,也只想講講這一小點,這便是狂吠的人民不理解的集中之點:

「安·紀先生肯定不知道黑貝爾的劇本;我們很願意相信。否則的話,他就不會寫這個劇本,或者寫法不同。」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

我看完《兩個新嫁娘的回憶》。這本書含混不清,拖泥帶水;不過,整本書卻有一部傑作的輪廓。壓榨題材的奇特手法。巴爾扎克……他有這種天才,能將其所有線索突然打個結;例如這本書的頭一句話 ,也只有高智商的一個頭腦才能想得出來。

不善於批評的天才。(請看《夏娃的女兒》的序言;判斷歐洲各國的小說 。)

馮·賴塞爾貝格夫婦、若望·施倫貝格夫婦、蓋翁和我,我們出了斯科拉音樂學校(《奧爾菲奧 》演得很一般),到丁香園咖啡廳停了片刻,瞧見靠里的一張桌子,《詩與散文》雜誌的幾個餘孽 ,正圍著保爾·福爾夫婦,有布雷阿爾和幾個陌生者。大家握過手。布雷阿爾開始大大恭維我本人:「我感謝您,紀德……感謝您讓我們讀到《詩與散文》上的美麗篇章!」一個恭維者的嘴臉,比什麼都愚蠢。應當避開。由於他執意向我舉例:「我不知道用我的語句,如何安置這巨大的蟾蜍……」我突然介面說道:「不過我非常高興,它安置到了您的口中。」這話我是脫口而出的。

三天來,我懷著汪達爾人 那樣一股勁頭,給我的書籍打包。隨著書櫥逐漸空出來,我感到我的腦海也通暢了。我同時體會到一種掠奪的陶醉,以及將書排在筐里時,要準確、細緻、巧妙排列的陶醉。

終於,我重又面對作品, 什麼也不能把我和作品分開了。昨天和今天上午,將我的信件複寫一份。又開始練鋼琴。收到稿紙。收到《阿曼塔斯》的樣書。

我的時間還沒有全派上用場。空閑的時刻太多,我面對著有點眼暈。要設置標誌點。今天晚上,我給保爾念雨果的《維爾曼 》。

昨天晚上,去給科波念我的《窄門》已寫出的部分。我是在他家吃的晚飯;下午,我到小喬治畫廊,給科波送去我的《阿曼塔斯》,然後去游泳池,再去《隱修》雜誌社。天氣好極了,我也百體通泰。

晚飯後,先是科波給他妻子念了幾段《阿曼塔斯》;繼而,我從他手中拿過書,又念笛子那段,德羅,等等。

科波太太告便了,我就從袋子里取出手稿。開頭念得效果還可以,接著便陷入一片無聊的沼澤。印象實在可悲;也許主要不是給科波的,而是給我本人的印象;況且,整個內容,差不多他已經了解了。我甚至責怪自己這樣不爭氣,在取得更大的進展之前,就來求助於他。還得做多少工作!整個兒必須煥然一新。這個晚上極好的收益。科波是個好大夫,絲毫也不殘忍,甚至過分寬容,卻能加強我對他的印象。當然,我對他深為了解,沒有穿戴整齊一點就來見他,也不會感到十分慚愧。

今天下午乾的蠢事,就是去看布朗什。對他所感到的憤慨,真讓我相信生命是永恆的。回來之後無法工作,甚至練不了琴。不得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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