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零四年

在埃德蒙·葛斯舉行的宴會上,維爾哈倫 坐在M先生和H·德·R中間,他對M先生低聲說:

「……要知道,我嘛……我可以向您承認……其實,只有我自己寫的東西,能引起我的興趣了。」

M先生立刻答道:

「同我完全一樣……況且,甚至我自己寫的東西,也引不起我多大興趣了。」

維爾哈倫一聽,嚇了一跳:

「噯!對不起!這絕不是一回事兒。我自己寫的東西,引起我強烈的興趣;強烈的興趣,您明白嗎……甚至由於這種緣故,我對別人的作品才不大感興趣了。」

這次對話,是次日維爾哈倫在特奧·馮·賴塞爾貝格畫室里敘述的。他補充一句:

「過了一會兒,M先生又對我說: 何況,我現在創作,完全是一種習慣行為了。」

《米歇·科爾哈斯》一文剛寫完,我們又埋頭讀起《馮·O侯爵夫人》 。毫無疑問,我有了進步。拉丁文也如此。今天早晨,我讀普林尼 的幾封信和卡圖盧斯 的幾首詩,就覺得容易一些了。薩盧斯特 的作品就擺在眼前,我一改完《菲羅克忒忒斯》的德譯本,就要立刻重新捧讀。還要準備「論戲劇」這個講座,真無聊。我對戲劇有什麼看法,連我自己都毫無興趣!——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想法」!

我又多麼愜意地讀起蒙田。我的狀態極佳。一個好跡象: 昨天讀《論維吉爾的詩》這一章,以及(說來可笑)我這部《菲羅克忒忒斯》德譯文,我熱淚盈眶。

還讀了一遍,又給Em朗誦一遍《詩的命運》中面對耶路撒冷寫的出色篇章,這無疑是我所了解的拉馬丁 最好的散文,以及《沉思集》序言中談及拉封丹的極富情趣的段落。

我去《思想觀點雜誌》辦公室,了解D先生文章的命運,在那裡碰見D和古爾蒙。我從……(?)起就沒有再見到古爾蒙。早在認識他之前我就知道,我就預感到在他面前會產生的這種不舒服感,說穿了,就是這種對立情緒。他對我總是特別和藹可親。可是有什麼用呢?我讀過他寫的東西,文思敏銳,十分精明……我靜下來思考,求助於理智,思想繃緊了。這回我又想見見他,滿面笑容走到他面前。然而我受不了: 他太丑了。我不是說其貌不揚,不是的,而是指一種深沉的丑。我可以肯定,只要看看他寫的東西,我就感到他丑了。

於是,我力圖弄清楚,我一接觸他就感到難受的緣由。我認為讀他的作品產生這種感覺的緣由,就是他的思想從來不是活生生而痛苦的東西;他始終保持超然的態度,把思想當作一件工具。他善於闡述推理,而他的推理向來不失控制。他觸碰的思想從來就不流血,因此動起手術來十分容易。他下手特狠。多麼無情的外科醫生!我在他身邊多麼痛苦啊!他抓住的這種抽象物質,在我身上卻突突跳動!我作出極大的努力進行交談。甘通 一來,我就走了。

我聽他們交談所產生彆扭、難受的感覺,不僅是由於我的思想難以跟上他們,還有一個更重要更微妙的原因。思想也有一種獨特的美,一種優雅,缺乏這種美,就必然給我不適之感。我同他們在一起,就不可避免地聯想到只用臂力拿起重物的那種人。我喜歡的不是十分健壯的粗胳膊,而是整個身體的和諧。同樣,思想也要某種和諧。我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更難離開這種和諧了。

今天晚上,我又高聲給Em朗讀《呂克萊西雅夫人的絕境》 。太乏味啦!毫無特色,在這裡,「完美」彷彿成了次要的品質啦!不過,給帕尼茲的幾封信倒很「精彩」。

「最後的消費物品的終極效應是相等的時候,也就達到了最大的滿足。」

這句話出自……(?)我叔父在他的《政治經濟學概論》(新版本)中,對此有出色的評論。

這種表述方式很不清楚。

必須確立一種平衡,從客體得到的快感要等於消耗的程度。

「……既然任何光明體都從未見過它所照亮的物體的陰影……」

《畫論》328章

紀德於4月25日去普羅旺斯地區看望馮·賴塞爾貝格一家,他們在聖克萊爾有一處住宅。

城市醒來時,迎來的一天惟有春意盎然和十足溫柔的色彩,無數鮮花芳香四溢,在豐美的草上飄動。在鮮花盛開的這些草場上,有岩石,有揚起灰塵在陽光中顫動的白色路,還有松樹——樹皮顯得高尚,甚至粗糙。我想到繆斯的指揮者阿波羅 ,高傲的頭毫無溫情,放在如此溫柔的身上。

繁花似錦。玫瑰和爬蔓的班克斯島薔薇的籬牆、灰紫色的羅望子樹和深紫色朱代達樹、河流岸邊的黃菖蒲、田野上的絳紫色菖蘭、岩石上、纈草坡和花毯上的阿福花,而花毯上那些花枝肥碩,好似馬齒莧,那種粉紅或淡黃的星狀大花,我們和羅森堡曾讚嘆不已,你還記得嗎 ?

我同剛從馬賽到來的雅盧一起,在盧森堡公園遇見布朗什。同布朗什在一起的不知何許人。

我每次遇見布朗什,立刻就感到自己的領帶打得不正,帽子沒有刷乾淨,衣服袖口也髒了。我顧慮這些遠遠超過我要對他說的話。

我已經在別處記錄了他同雷尼埃的對話吧?當時我在場,聽見這樣一問一答。

「唔!親愛的朋友,您穿的這條褲子真漂亮,是在哪兒弄來的?」

雷尼埃聽了十分惱火,以凜然難犯和狡黠的口氣回敬道:

「從洗染店取來的。」

德·格魯消化不良(也是由於別種積怨),萊翁·布盧瓦對他說,還對他重複道:

「就應當,瞧您……就應當吐到……別人身上。」

我結識奧狄翁·勒東兩年以來,還在挖掘這個無底的說法,這句格言式、公理式的話,就好像作為對青年的忠告、決定他的全部美學觀點的這句箴言:「同自然關在一起。」

在馮·賴塞爾貝格家中,大家援引孩子講的話。一般「孩子話」,我儘管有點討厭,在這裡還是摘錄我覺得最美妙的。

博尼埃家的小男孩,回答別人問他在課堂上做什麼:

「我等人家出去。」

大人想讓弗朗西斯·Y…同情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受的痛苦,並激起他對那些把基督釘在上面的惡人的憤恨。他望著掛在牆上的受難像,說了一句:

「非得釘上,他才能在上面呆得住。」

我則引述小保爾的話,他挨打時,哭著說:

「真遺憾!」

最美妙的話中,還有特奧·馮·賴塞爾貝格的女兒,小伊麗莎白講的。有一天她割了手,看見流血嚇壞了,號叫著跑向她父母:

「我的沙司全流掉啦!」

當時正教她拼音識字,用各種辦法幫她記住,對她說:「用A拼出阿莉絲。用B拼出貝爾塔……用T拼出特奧,等等。」

次日讓她重複學過的字母,問她:「用T拼出……?」小姑娘立刻高聲說:「拼出爸爸。」

還有小克洛德·洛朗這樣的話。在一天下午孩子吃點心的時候,大人挨個兒問他們將來想幹什麼,只聽一個孩子突然表示:

「我呀,我要娶一個非常丑的女人。」他見大家都目瞪口呆,就加了一句:「好讓朋友拿著取笑開心呀。」

昨天到羅蒂山。吸引我去的是荒野,更是那些孩子。嚴格說來不成其為村莊,沿山坡只有幾座呈梯狀的房舍。大道從山腳下通過。一幫孩子一認出我這朝香客的斗篷,立刻簇擁在我的身邊,在荒野上圍著我坐了一圈。小約瑟夫還像去年那樣,過來蜷縮在我的斗篷里。這孩子丑得厲害,他甚至不會笑。他妹妹就在跟前,又羸弱又蒼白,就像麥穗那麼點兒高,高不出多少。他們還帶來個小弟弟,去年還不會走路,是約瑟夫背來的,名叫勒內,他顯得很怪,額頭非常寬,一副痴呆的樣子,動不動就微笑,一不笑就顯得特別深沉。這些孩子貧困到極點,要憐憫都不知從何做起;他們需要從頭到腳全換新的。(我沒有見到去年那個像棵蔬菜的孩子,他掉進沸水鍋里,半邊臉燙傷了。)我兜里揣一本拉封丹的寓言,拿出來給他們看插圖,但是我不會向他們講解。

在歸途中,海上起了霧,不大工夫,就籠罩了整個地方。我若是沒有在荒野上停留,就會覺得這霧景非常美。

在行駛的車上,我在白菜綠皮的筆記本上給安德烈·呂伊特寫信。

現在,我在自己的房間,憑窗眺望,只見天空灰暗低沉,田野一片凄涼。有人在犁地。一群烏鴉盤旋,追隨耕犁,不時衝下,啄食蠐螬……我肯定它們喙下有所遺漏。

馬里於斯 的妻子年紀輕輕就死了,由雅娜和瑪蒂爾德 守在旁邊,馬塞爾和我,我們隨後趕到,路上談論了別的事情,看見馬里於斯站在門口,眼睛哭得紅紅的,叫人可憐。我們相互擁抱之後,他遞給我刀子,打開並且對我說:「多多采些白丁香來。」老媽媽哭著反覆念叨:「這些女人儘管到了那邊,該有多幸福!沒了她們,我們該怎麼辦啊?」繼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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