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八九三年

……賦予我可悲的歡樂,每次都犯罪的全部苦澀。

……而我最大的歡樂,也還是孤獨而愁苦的。

我活到二十三歲,還是童男而又道德敗壞,完全神魂顛倒,到處尋覓一點兒肉體,以便將我的嘴唇貼上去。

月光融融赤裸體,

清輝流瀉無絕期。

傍晚,我們倆俯在窗口,眺望海上終於呈現更為柔和、更加發紫的色調。暮色逐漸擴展。

……我的心靈越來越崇拜,也日益緘默了。

……我的最憂傷的念頭。

我愛生活,更愛睡眠,但不是由於空虛,而是由於夢境。

西班牙

鬥牛。

殺一個人,因為他憤怒,這可以;然而,刺激他發怒以便殺掉他,這就絕對是犯罪。

人殺掉發狂而能傷人性命的公牛。是人把它置於那種狀態。它只求在牧場上吃草。

她害怕肉體的享樂,就好像這件事太強烈,可能要她的命。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那種惶恐,就跟要死了似的 。

他們慾火中燒,急不可待,無論找什麼地方發泄了事。

完全了解自身的力量,並且完全派上用場。

不再看苦行者的書。到別處去尋求激情;讚賞生命的平衡與飽滿的這種艱難的快樂。願每種事物都將整個生命傾注到快樂上。成為幸福的人,這是一種義務。

我們不會再請求上帝,將我們擢升到幸福。當然!我們深知我生來懦弱。

(這句話含義太多了。我們什麼也不要再否認。繼續下去。)

現在我來祈禱(須知這還是一種祈禱): 上帝啊,讓這種窄得過分的道德爆裂吧,啊!讓我完完全全地生活;給予我這樣做的力量吧,啊!無所畏懼,也始終看不出我走向犯罪。

現在我要順應自我,就必須做出像從前抑制自我那樣大的努力。

這種克己的道德,當初簡直成為我的天生道德,而現在另一種道德,對我來說就特別難以接受。我必須儘力去尋歡作樂。我要享樂卻非常吃力。

「他時常瞧自己這童男的軀體,多麼光滑,適於做愛;於是他渴望,在這肉體的光澤完全褪色之前,能接受女人的撫摩。他渴望自己更年輕,更俊美。心想在兩個人之間,愛要具有他們肉體的光輝。(《愛的嘗試》 )

他們坐在草地上,等待夜晚,什麼也不做;等到更加溫馨的時刻終於來臨,他們就繼續漫步……

……無莖的鮮花盛開,花冠在水上漂動,猶如島嶼。

一種方便的道德?……噯,當然不是!此前指引我,支持我,繼而又使我墮落的道德,根本不是一種方便的道德。然而我完全清楚,我要品嘗從前認為太美而自禁的這些東西,就不會當作一種罪孽,偷偷摸摸地進行,不會事先就有追悔的那種苦澀,不會的,而是要毫不愧疚,滿心歡喜地奮力去追求。

終於走出夢境,過上一種強烈而充實的生活。

啊!我多麼暢快地呼吸夜晚寒冷的空氣!啊!窗欞啊!月光穿越迷霧流瀉進來,淡淡的恍若泉水——彷彿可以暢飲。啊!窗欞啊!多少次我貼在你的玻璃上,冰一冰額頭;多少次我跳下滾燙的床鋪,跑到陽台上,眺望無垠靜謐的蒼穹,心中的慾火才漸漸煙消霧散。

往日的激情啊,你們致命地損耗了我的肉體。然而,崇拜上帝如果沒有分神的時候,那麼靈魂也會疲憊不堪。

我在德拉克洛瓦 的《日記》(刊在《周刊》上)中,終於找到兩年前我在他的通信中尋找的全部內容。那些正式的信件,當時頗令我失望。

在《日記》中,我重又找見烏賊墨素描的德拉克洛瓦——他的《日記》促使我重操我的日記。

應當預備一個筆記本,以便更加認真地到盧浮宮學習繪畫史。要鑒賞,就不應當懶惰。我要以注釋者,而不是以批評家的身份,去研究夏爾丹 ;不是分析風格,而是觀賞與讚歎;然後再弄清其中的緣故。在一個偉人面前,採取專註和虔誠的態度,總有裨益。

今天早晨五點起床,像往常一樣工作。不過,早晨不宜創作,還是應當學習語文學和外語。

感到自己強壯和正常,的確叫人樂滋滋的。我等待。

伊波爾,諾曼底地名,距庫沃維爾十五公里。

幽暗草地上的這些白花,在更白的陰影中,在還要白的夜色里熠熠閃光。沙徑也同樣閃亮,兩側丁香芬芳襲人。我們沿沙徑走去,深入一片大樹林,繼而又見一池靜水,令人陶醉。我們還繼續漫步,這時,明月,從樹枝間露面,正是我們喜愛的、如在雲霧中遊動的月亮。我們已經沉人夢想,於是回去睡覺。

我們不安的事兒,一件也不會失落。不安的緣由在我們內心,而不在身外。我們的頭腦天生如此,什麼都能使之震動,只有在孤寂中,它才能找到點兒寧靜。可是,上帝又擾它不安。

我在藝術作品上所愛的,是它的平靜;無論期望安寧,還是喜愛騷動,什麼也抵不上我們。

我用了整個青春時期,試圖向別人證明,我或許有過那種種激情,假如我不是費力證明而把那些激情全扼殺了的話。

無需每日、每年寫日記;重要的是,在哪一段生活時期,日記寫得密密麻麻而又一絲不苟。我停了很久未寫,也是有原因的: 我的情動變得過分複雜,寫起來要佔用的時間太長,有必要簡化,可是簡化又必然喪失幾分坦率;這已經是文學加工了,出來的東西與日記大相徑庭了。

我的情動宛如一種宗教,處於開放狀態;不可能更好地表達我要講的,儘管以後我可能覺得這不可思議了。這是泛神論的傾向;不知道我會不會最終走到那一步。我倒是認為,這是一種過渡狀態。

我在洛朗 家裡住得特別習慣,不免有些擔心,感到自己越來越離不開他們了。這是我意中的一個家庭,想像著同他們一起生活多麼愉快。

皮埃爾 走了之後,保爾和我,我們又變得憂鬱了,不過,我們一起度過的,也許是最美妙的夜晚,那種溫馨的快樂,內涵多豐富,不應當輕易忘卻。我們兩人乘月夜,在懸崖上散步;一天晚上,我們經不住明亮夜色的吸引,甚至穿越樹林,去探探更多的神秘。

我們從墓地旁邊經過時,保爾怕死人;我卻沒有在意,倒很遺憾治好了恐懼症。我們有機會推心置腹,談了感情的事。這種事極難啟齒,特別微妙,除非是傻子,或者像我們這樣自信的人,彼此才絲毫也不擔心對方的微笑——我們都同樣充滿浪漫情調,不顧廉恥,像勒內 那樣愛幻想,我和他一樣,都期待,盼望在我們生活的海洋上出現暴風雨。保爾擔心未來,我們兩人態度都很嚴肅,同時也留戀月光照在歐石楠上,給我們投來的美麗的陰影。

一天黃昏,在暮色中,我們就像我那趟旅行 的水手一樣,沿著懸崖,在岩石上躥跳,躲避上漲的潮水,最後到達惟見海天的地點,我們倆講述了傷心事兒。

我本應敘述上完劍術課,我們度過的每個夜晚: 我們的閱讀、談話,以及我們在園子周圍的散步,透過柵欄看那落月。我們彼此施加有益的影響,彼此警告憂鬱孤寂的危險。噢,憂傷深深紮根在我們三人的心中,這個話題總要反覆不斷。

……今年,我就是要極力爭取歡樂,放縱生活,是我打定主意的正當生活。

我感官的最大快樂,就是解除的乾渴。

我終生存在的疑問(這是一種病態的頑念): 我可愛嗎?

乾旱了三個月,現在終於下了一場暴雨。我回到屋裡觀看下雨,就像看戲一樣。我不再喜歡描繪我所見的景象: 一描繪就煞風景。我更喜歡單純地觀賞,確信什麼也不會遺忘,一旦需要,什麼影像都會重新浮現。我還要更加全面地欣賞,要在短時間內,了解多種多樣的生活方式,並且在每一種方式中,都能再見到惋惜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憂心。我知道不久我就要投入嚴峻的任務,一天要抓緊每時每刻工作。可是現在,工作的願望再怎麼強烈,我也剋制住自己,只是終日看書,散步,去採擷樂趣;夜晚我還要出去;我渴,要去解渴,這對我來說完全是新情況。夜間,我幾乎等於在戶外睡覺: 窗戶大大敞開,月光照進來,將我喚醒,但並不讓我氣惱。天氣熱極了,在月光下可以光著身子睡覺。早晨醒來,只見一片始終如一的燦爛,以及樹枝上方的藍天。我每天去吃水果冰糕,就像別人準時去上學那樣。我去吃冰糕,往往要走很遠的路,先走得非常乾渴,然後體會如同燒灼的疼痛感覺,耐心地研究我的焦渴。

不過,我知道這樣安排不好,作家應當抵制物慾;然而如今,我卻樂得持相反看法,要為自己創造痛苦,以備將來再也滿足不了的時候。再者,別的生活!別的生活;我們在各種生活中所能親身經歷的一切,體味並講出那種種強烈的感受。

紀德在魯昂暫短停留,便去拉羅克度夏,打算寫完《愛的嘗試》。

將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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