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八九二年

我想,王爾德 對我只有傷害。和他在一起,我就不會思考了。感觸更多了,但是我不知道如何組織了,尤其再也跟不上別人的推斷了。時而倒是有一些想法,可是我太笨拙,無法理順,也就只好丟棄了。現在我重又拾起我的哲學史,吃力地,但也懷著巨大的樂趣,研究話語問題(同時我也要看繆勒和勒南的作品 )。

我總是這樣折磨自己嗎,而我的思想,主啊,從此往後,再也不能信賴任何肯定的東西啦?如同卧床不起的病人,輾轉反側想入睡,我從早到晚惴惴不安,夜間又要驚醒。

我總想知道自己將來是什麼樣子;我甚至不清楚自己要成為什麼人,但是心裡完全明白必須選擇。我希望能走在確定無疑的路上,一直走到我決心去的地方;然而我卻不清楚,不清楚自己究竟應當要什麼。我感到自身有千百種可能,總不甘心只能實現一種。每時每刻,每寫一句話,每次有什麼舉動,我就戰戰兢兢地想,這又是一筆,添在我這行將固定的形象上,就抹不掉了: 這是一個游移不決的、毫無個性的形象,一個怯懦的形象,只因我不會選擇,並且勇敢地限定自己的形象。

主啊,讓我只追求一件事,不懈地追求那件事吧。

人的一生就是他的形象。臨終的時刻,我們就將從過去顯現出來,照照我們行為的鏡子,我們的靈魂就會認出我們是什麼人。我們整個一生,都致力於為我們自身繪出不可磨滅的一幅肖像。可怕的是,自己還不知道,不打算繪出美的形象。在談論自己的時候,倒想到說得美點兒,自我誇耀;可是到了將來,我們的可怕形象就不會誇耀我們了。有人講述自己的一生,自欺欺人;可是我們的一生卻不會騙人,要講述我們的靈魂;而我們的靈魂,也將以平常的姿態去見上帝。

因此,可以這樣說,我隱約瞥見類似(藝術家的)一種倒置的真實性:

他應當做的,不是原原本本講述他經歷的生活,而是原原本本經歷他要講述的生活。換句話說: 將來成為他一生的形象,同他渴望的理想形象合而為一了;再說簡單點兒: 成為他要做的人。

……

我從前喜愛的節日的這種狂歡,終於又得到了。一陣陶醉,我禁不住離開書本,在房間里跑動起來;越是了解,渴望就越大,就越是要進一步了解。

我考慮長時間獨自發奮工作,每天從清晨直到深夜——抽出時間彈彈琴,以便讓發熱的頭腦稍事休息,並將我學得的傑出思想轉化為激情。

主啊,我感謝你,獨獨讓女性的影響,始終引導我這顆只認Em的影響的欣悅靈魂,走向最高的真實,並始終在勤奮中保持恭謹的姿態。

我欣喜地想到,如果她能回到我身邊,我對她就不會保留一點秘密。

有的夢中的感覺,醒來後還糾纏你,再也擺脫不掉。我就有過兩次,在睡夢中嘗到的滋味——而且很齷齪,後來總是不斷地再現,不同於任何別種感覺。

我注意到聰明和才智兩者的這種差異: 聰明,從天性來講是自私的,而才智則意味與之談話的對方的聰明。

由此產生這種結果: 聰明善講解(丹納、布爾熱,等等);才智僅僅善講述(十七世紀)。

講得好需有才智,要聽得明白,有聰明就足夠了。

啟程去於澤的前夕。

先去蒙彼利埃,再去巴黎。

有待抄到本子上的筆記

每次旅行都有點遺憾,沒有記下我攜帶的書籍。上次去於澤住的那段時間,還記得我發現了卡萊爾;我看了丹納的《英國文學史》、布呂訥蒂埃爾的《種類進化》。我寫了我的狂熱的信仰之游 。在拉福,我看了《布瓦爾和佩居謝》 。我一定在什麼上記了我讀的這些作品。

我的最珍貴的一個記憶,就是我第一次讀《勒內》 的那天,那是在覆蓋再生林的半山腰的陡峭岩洞里。我對面山谷的坡上,便是太陽照耀下的於澤——我獨自呆在愜意的陰影里。山城的喧聲隱約傳來。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從那以後,我想再也沒有如此迷人的情景。

這次外出,隨身攜帶了達邁斯特、勒南和馬克斯·繆勒的著作。這次外出期間,我的確發現了文獻學,一時入了迷。但是我不知道這種研究對我能有什麼用處。在我從事的各種研究中,我擔心只停留在表面。恐怕我也只有淺嘗輒止的時間。可是在這面,我的興趣特別濃,沒法兒講明智。在各個領域,我都盡量深入吧。

我也開始了解天文學這一奇妙的學科。這是愛倫·坡的《有辦法了》向我揭示的。

我還讀了《老情婦》和《帕爾馬修道院》——不過,這就沒那麼重要了。

每天我都背點兒《醉舟》 。

只有同瓦萊里在一起,才能真正逍遙。我們兩人的手拉得多緊啊!

我明白寫一本書的這種煩惱了。別人要根據書來判斷你,而瓦萊里認為我還是安德烈·瓦爾特——我則根據他本人看他,感到我們非常接近。

我在這兩難選擇之間掙扎;要道德,還是要坦率。

道德在於以一個偏愛的仿製人,取代自然人(古老人)。這樣一來,人就不再坦率了。古老人才坦率。

我考慮出這一點: 古老人,即詩人。為人們所偏愛的新人,就是藝術家。藝術家必須取代詩人。在兩者鬥爭中產生藝術品。

又回到於澤。

談話,討論: 終於明白自己是個有聽覺的人,而對一個有視覺的人說話。本以為相互理解了!這有多大差異啊!(這是其中之一。)

兩件事激化了,這好極了: 我對自身的無限厭倦、對純潔思想的無限眷戀。

情況就應當如此,這是勝利的進軍: 崇拜扼殺個人。上帝取而代之。

我重又開始稍微加工一下九月所作的平庸的詩。做起來挺煩。今天我從這樣美妙的科學中發現,任何創作的樂趣,一面對學習的瘋狂樂趣,也就自行否定了。這是一種發狂的貪婪。認識……

認識……認識什麼?

還是文獻學,但是很少。讀了歌德的詩: 《普羅米修斯》;讀了《拉弗斯丹》 、班維爾的詩、《阿道爾夫》 。

我感到時過不久,我又會重新投入狂熱的神秘論中。

學習邏輯,整理自己的思想……頭腦里一團亂麻;每種新思想一活動,就攪起其他所有思想。根本沒有界限,也根本沒有輪廓: 無輪廓的狀態,或許能讓人更容易抓住其中的關係,但是也能讓我頭腦里的一切混淆起來,每種概念都多少勾連其他所有概念。

如果說我不再寫日記了,如果說我特別討厭寫信,那也是因為我沒有了個人的激情;個人激情沒了,僅有我想要的,或者別人的激情。這也僅僅是在好日子裡,他們又常來常往了: 每個人的精神的激發、烈烈的震顫,彷彿隨意能化作歡快或憂傷;不過,也沒有哪個顯得更可愛些。我就像一把調好弦的豎琴,要隨詩人之意,奏出歡快的詼諧曲,或者憂鬱的行板。

我相信這是創作的極佳狀態。我本身也是隨興所至,這不等於說,我要隨我的人物激動而激動嗎?關鍵是能夠動情;不過,只動一己之情,就是一種可悲的局限了。

不管怎樣,自私自利是可恨的。我對自己越來越沒興趣了,而對我的作品和我的思想,興趣則越來越大。我不再每日每時地自省,我是否無愧於我的上帝。然而,這是一大謬誤: 哪怕最純潔的事物,也應當有能力反映。

再者,別人的評說,比之我的判斷,也不見得更能引起我的關注;——也不盡然: 作為客體和判斷它的人之間關係的陳述,倒使我更好地認識這兩者。不過對我來說,這另一個只要肯定就足夠了,他再要解釋,證明他有道理,就變得令我無法容忍了。人絕對證明不了什麼。「絕不要評斷。」 任何評斷本身都帶有我們弱點的證據。在我看來,有時我必須對事物做出的判斷,同判斷所引起的情緒波動一樣飄忽不定,也就說明了令我手足無措的這種極不確定性,即使這應當是一種決定行動的「判斷」。

我幾乎總是同時看到每種思想的兩面,我內心的激情也總是極化。不過,我雖說理解兩極,但是也能非常清晰地分辨出頭腦理解力中止的界限,這樣,頭腦就決定純粹成為個人的,只能看到真實的一個側面,永遠選定兩極中的這一極或那一極。

我同一位朋友談話時,幾乎總是注意對他講他所想的,而我本人一心只想這一點,整個心思只用來確定並衡量他的事物之間的關係。(同瓦爾克納埃爾談話尤其如此。)

然而,我若是同兩位朋友在一起,而兩者又不同時,夾在兩者之間就很惱火;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敢附和這個或那個,只好聽肯定的話就點頭,聽否定的話就搖頭。

再說,心理的這些問題也頗可笑,是相當庸俗的。

肉體的騷動、心靈的不安,可能還要持續;不過這些現象,只有在人們認為重要的期間內,才引起人們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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