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八九一年

刮起來吧,北風——賓士吧,暴風雨。

風吹我的花園,散發陣陣香氣。

《雅歌》

送給瑪德萊娜連史紙的一冊書 。

收到佩蘭出版社裝訂好的四冊書。

今天晚上太笨拙,堅持讓瑪德萊娜連夜讀我的書——結果她偏不肯,顯然預感到她再也不能推遲的問題,我不走她絕不讀這本書 。

算了——我再換一種方式。

你怎不流亡!咳,或是外鄉姑娘!

重讀《活聖物》 ,毫無成效。

我親愛的,我們還算不上真正的情侶!

「我講人間的事情你們不信,那麼我講天上的事情,你們怎麼會相信呢。」(《約翰三書》第十二章。)

希望已敗陣,逃往黑色天空。

魏爾倫

讀了《闖入的女人》 。

「如果說,至少在那天,你認清了屬於你安寧的事物!那麼現在,這些事物你看不見了。」(《盧西亞書》第二十一章。)

讀了我這本《聖經》。

《假天真》 在奧德翁劇院演出,平淡無奇。散場後,我又乘車陪同安德烈·瓦爾克納埃爾回去。時間剛入午夜,我們到了蒙索公園,便下了出租馬車,想隨便聊聊,隨便瞧瞧。我們沿公園柵欄走去,到了一扇還開著的門,便溜了進去,嘗到了閑逛的樂趣: 漫步在鋪了白霜的亮晶晶的林蔭路上,結了冰碴的池塘和柱廊周圍高樹參天,彷彿童話世界,球形電燈只為我們兩人發出超自然的光。我們瞧見天鵝睡在池塘周圍的白色光亮里;在我們經過時,它們緩慢地抖動翅膀,另一些我們看不見的鳥兒則潛入平靜的水中。

我們看見草坪上的雕像和柱廊、黑魆魆的溪流上的石橋……

……稱為「螢火蟲」,並覺得這個詞具有神秘的魅力。更為銳利的眼睛能看出一種奇特的美。接著,他又向我談起波德萊爾。我們還談到要休息,就應當將文學通通置於腦後。

在艾格莫爾特 ——我有一副莧紅色手套。

我記下這一點,倒不是在乎手套,而是感到圍繞手套匯聚了我的記憶。圍繞一種芳香也往往如此: 芳香一浮現,便喚起一處景色。

現在,每新讀一本書,我都更加深入這種讀物要表達的思想……

也許總是如此: 一場夢圓了,隨後總是疲憊,長時間休息之後,又重新閱讀,思想又重新活躍起來。

現在,我又恢複寫作《安德烈·瓦爾特》之前的精神狀態: 這種糾纏不清的陣陣衝動,以及這種突如其來的得得震顫,我在一八九零年一月已經記錄過。從而得出結論,在我身上的這種狀態,也許總是出現在新的創作之前,隨後又是長時間的休息。

昨天,一時駑鈍了。我忘了記下這一點: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腦子特別靈活,處處顯露才智。而昨天下午好幾個小時,我就覺得頭腦發木,不敢輕易開口,心中十分惱火,准知一開口就要講蠢話。

今天,靈性又回來了,但是思想很平靜,不像前幾天那樣意趣風發,思潮澎湃,靜不下心來看書。今天,又犯了憂鬱症;準確說來,是一種預感,恐怕憂鬱臨近了。憂鬱主要源於驕傲的心理;我倒是喜歡憂鬱,不過這要吃很大苦頭,乃至於渴望肉體受折磨,或者頭腦變得愚鈍,以便分流並消耗心靈的這種飄忽不定的惶惶。

拜倫的偉大面孔又出現在我眼前,如同去年我頭一回憂傷那樣……

我讀卡萊爾 ,覺得又惱火,又入迷。我不該為盡本分,看了第二講(《英雄》)。並沒有穿透力,相當荒謬。這種東西我根本不應該看。反之,第一講卻給我的感受極深: 我不能一口氣讀完,每看一行,思想就溜走,考慮一刻鐘。從而我渴望,幾乎習慣了某種勇敢精神: 這種精神有點狷急,但總體很好,當然是能有大作為的精神。

這個維吉爾實在妙絕,這一點我還沒有想到,而這樣更好,我倒有一份有所發現的激動!這些《牧歌》!何等快感啊!句句搔入癢處,還一派天真無邪,大大敗壞了這個拉丁種族!或者說是我們——總之,一個因另一個而墮落。好幾首《田園詩》作得不佳——(第二首——《矮雪輪》那首 ……)

喬叟 ,今天晚上在丹納論述 中瞥見,令我欣喜。《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這題材,應當看一看莎士比亞的作品 。我若是不創作戲劇,將來永遠也得不到安慰。

應當記下的一種印象(其實,不寫下來我也記得住),就是一座門窗緊閉的房子里鋼琴的聲音(在於澤,德·弗洛一家的住宅)。打開窗板,便傳出聲響。氣味,尤其是氣味: 窗帘和傢具套的印花以及鼠糞味。再有,鋼琴的不協調音: 聲音細弱,顫巍巍的,彈奏巴赫的作品,簡直妙極了。

有一件事確定無疑: 皮埃爾·路易特別注重功利,而我卻極不實際。況且,我也無意成為功利主義者。我為不是這種人而感到自豪。因此,不應該惋惜我鄙視的這方面的利益。有些東西,我永遠也不會擁有。哦!我若是能夠接受這一點該有多好!但是這很難。至少我要避免牽扯進去,顯得自己也追求這些。必須態度明確,緊緊把握住自己,就像巴爾拜·道爾維利穿著燕尾服那樣端正。

然而,在接人待物方面,我總是弄得既尷尬又可笑: 凡事開頭,我非常大膽,可是初試之後,就又打住了;殊不知從來都是再次努力才能獲益。我認識許多人,但就是覺得無聊,忽略再去拜訪他們了。

我怎麼也不能完全確認某些事物的真實存在,總覺得我不想時它們就不存在了,或者,至少可以說,我不再理睬它們時,它們也不再理睬我了。世界是我的一面鏡子,映像糟糕了,我不免詫異。

只應追求一件事,而且不懈地追求,這樣才能肯定得到。然而我呢,我渴望一切,也就什麼也得不到。我總在發現,不等得到一個,又跑向另一個了。

路易總說成功的一個秘訣,就是想像自己出於興趣和熱愛,渴求一切對自己有用的東西。

應當停止煽惑我的自豪感(在這筆記中),不要學斯丹達爾那種做法。模仿的精神;我要特別提防。一件事,不要因為有人干過自己就去干。應當謹記從偉人生活瑣事中提取出的教益,而不應當模仿那些生活小事。

取於原本原樣。在我的頭腦里,也必須強調這一點。

不要為了賣弄做任何事情;把自己推向膚淺: 通過模仿的精神或者唱反調的虛榮。

絕不妥協(精神的或藝術的)。對我來說,同別人接觸也許非常危險: 我總是有強烈的願望討他們喜歡;也許我應當獨來獨往。我必須坦白地承認這一點: 正是我落落寡合的童年,造成了我現在的樣子。誇大這一特點,也許是上策,我也許能從中得到巨大的力量。(不過,在精神方面,不該用這麼多「也許」。不該撤銷問號。事先就全部解決,多麼荒謬的態度!多麼冒失啊!)

布呂訥蒂埃爾談十七世紀的人(至少他們之中許多人,不包括帕斯卡爾): 他們對生活沒有深刻的看法(例如,沒有莎士比亞的那種認識),或者未敢表達出來,因為他們在上流社會中,將他們的思想降到婦女能理解的水平。

我看丹納(《美國文學史》)講述文藝復興時期節慶活動和風俗習慣。也許那才是真正的美: 純粹肉體的。這樣全部展示豪華富麗,不久之前還會令我打寒戰。我閱讀這一章節恰逢其時: 最能腐蝕我的時候。我的思想耽於肉體的歡樂,偏離宗教,變得邪惡了。應當誇大這一點。我可以閱讀: 斯丹達爾、《百科全書》、斯威夫特 、孔狄亞克 ……為使心腸變得冷酷(最好使其乾涸,別人在我心中容易發霉)。還有那些健壯的,尤其有陽剛之氣的人,如阿里斯托芬、莎士比亞、拉伯雷……這些人的作品應當閱讀……其餘的無需多慮。我在心靈里積蓄相當多的淚水,足以澆灌三十本書。

「種族、環境和時代,」丹納如是說。布呂訥蒂埃爾則指出: 那麼個人呢?特異反應性 !!

我喜歡布呂訥蒂埃爾指出的這一點,因為,我在自身感到最微弱的,就是種族,而反之,感到最突出的,卻是我這人極為罕見的特異反應性。

我記下六月十三日。

還要補充非常重要的影響: 個人選擇的影響。

種族能培育人,很好。

可是,環境和時代呢?人可以為自己造出一種環境,如同假造的。我是說一種人為的環境,由自己選擇,完全是被自己所包圍。

一位作家——假如他喜歡離群索居——生活在書堆里,比生活在同胞中更自在。後來,他受選定的某個偉大的天才的影響,便將這種影響傳給他生活的整個時代。有些影響是橫向的。

(值得研究)。

今天,我又能夠浪漫一下。是我的頭髮引起的: 風吹動頭髮,賦予抒情的髮型;我的思想一直追蹤。我聲音洪亮,朗誦了雨果的《納瓦里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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