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布列塔尼遊記

九點半。在樹林。

去凱斯唐貝爾一趟,又原路返回;跑這一趟無所收穫,但是一路景色宜人。

坐在驛車頂上,呼吸著充滿新開放的歐石楠花香的清晨空氣,多麼令人陶醉啊。

大路彷彿喜逢節日: 這是凱斯唐貝爾趕集的日子,頭戴白風帽的婦女,三五成群,挎的大籃子里裝的雞鴨亂撲拉。男人則全戴著兒童式草帽,後面飄著兩條絲絨帶,有點兒嬉戲的意味。他們牽著小牲畜,當一輛大馬車經過時,小牲畜就用力一掙,將主人拖進路邊溝里。

沿路兩側的路坡上,排列著綠橡樹榦和大頭矮栗樹,這給周圍增添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破舊的小氣相: 我彷彿在夢遊。

在凱斯唐貝爾,少女們從修道院里走出來;那些小小的額頭天庭飽滿,好似古畫上處女的前額;小白帽子緊緊裹住面頰,給她們的神態平添了一種奇特的嚴肅。

我走進教堂: 裡面正在做彌撒。座椅上只有女人,所有目光都投向我,由於我的怪異的服裝影響了儀式,我就立刻退了出來。

荒原,無邊無際的荒原,景象單調,甚至沒有給人以遼闊的印象;松樹、歐石楠,還有幾條長橡木林,都從一人高處伐倒,樹樁排列在大路兩邊的斜坡上,顯得十分枯燥乏味,真讓人以為總是行進在同一個地方。

沒有輪廓的一種景色。

灰白色的雲彩,燦燦炫目,漫射的光芒呈現單調的亮光: 照下來熱乎乎地壓在肩上。

走許多路,腳步不停,固執地還要走;走得叫人喘不上來氣兒,直到肉體終於降服而歇下來。

沿著明晃晃的道路,穿越松林,長時間尋找科埃德洛的水塘;就像偶然似的,在樹木形成的一道幕的稀薄處,突然出現一片水光,只見水面向遠方延展,呈天藍色,青鋼色,如同熔化的鉛水那樣明亮耀眼。

不過,走到水邊俯下身去,就看見水底粉紅色花崗岩,有幾處露出水面,就像從岸邊撒落的岸石。

再也沒有比這更凄涼的景象了: 這水塘坐落在荒原,僻遠蕭索,周圍矮岸,矮岸一色覆蓋著矮松樹;這是一片死水,從未起過漣漪,完全處於封閉狀態,水面沒有一絲風吹拂,總是一成不變地映著同樣的岸影。

接著,吃力地登上一個山丘的陡坡,一溜兒下去便是烏斯特河谷的山坡。

這裡景色無限溫馨,極其靜謐,要離開我還真挺傷心。

「主啊!我們留在這裡就很好;你若是願意,就給我們支起三座帳篷吧。」

一路風景絢爛,我們任由所有的快樂、所有幾乎未被覺察的溫情朝身後逃逝。

在谷底一處河灣,矗立一座青石板瓦的古堡,相比之下,它周圍的白色農舍很低矮,而後面的粉紅色荒原則居高臨下,一條峰脊由灰色岩石構成。我站在枝葉相交的兩棵栗樹下。在斜坡的草場上,農婦垛起晒乾的飼草;一種令人心花怒放的安謐氣氛,籠罩並護住這一切;暮晚時分飼草飄著清香,景物也似乎生髮出一種滲透肌膚的溫情。

必須離開了。

我餓極了;普勒卡代克距離還很遠。最後五公里的行程,我又熱又累,形同一頭畜生,完全遲鈍麻木了。

普勒卡代克村沒有客店,只有農家。我走進一戶,只見一個彎腰駝背的農婦正在烤黑麥麵餅: 我吃了一個;接著,她又給我煮了兩個雞蛋,我抹了黃油吃下去了。此外還喝了咖啡。黑麥麵餅只是甜絲絲的,沒有什麼味道。

我坐在板凳上,吃飯時一直同農婦聊天。她滿臉皺紋,有點兒乾癟,皮膚黝黑,但是表情非常豐富。她過去摘下裝在鏡框里掛在大衣柜上方睡覺的照片: 是姊妹倆的相片,兩人現在都在巴黎。鏡框玻璃很臟,滿是蒼蠅屎: 她往上吐口唾沫,再用衣袖擦了擦,這才遞給我。我接過來看,興趣盎然地看了半晌。

兩個男人進來: 身體魁偉,卻長得孩子相,戴著小帽頭兒,就好像開玩笑似的。

幾個孩子也到了,差不多還是小娃娃,腦袋特別大,臉蛋紅紅的,流著鼻涕,看上去健康極了;渾身的肉都胖出褶兒來。其中一個還站不大穩,他看到一個雞蛋,就哭著要,直到父親將生雞蛋倒進他的食管里才罷休。

「這樣吃好像更有營養。」那人說道。我點頭同意,可是看見黏糊糊的雞蛋從孩子的下頜兒流下來,我就噁心了。接著,他就原地撒尿,看著地面低處漸漸汪了幾窪尿,便格格笑起來。

教堂很美觀;房舍的過樑上畫著誇張的形象。

到了晚上,村子平靜下來。我久久坐在一張長椅上,在旅途勞頓之後享受事物的溫馨。

有些孩子漂亮極了,一本正經的神態,若有所思。

一些婦女在烏斯特河邊洗衣服,搗衣之聲伴隨著清脆的歡笑。河灣那裡,兩岸樹木相交的枝葉下面,一股神秘之水隱沒在遠方。

到處是白帽子,可愛的白帽子;兩條極輕的羅紗帶隨意飄動,在鬢角兩邊宛若鼓動的翅膀。一條黑色或紫色毛紡方圍巾,讓白襯衫領角和一點兒胸脯從前面露出來。

市鎮建在一面山坡上,老房子鱗次櫛比;一直降落到碼頭。

我的客房在廣場邊的山牆角,窗戶對著「天父」街;同客店構成拐角的那所房子,一株鮮紅康乃馨從那窗口湧出來。我挨得極近,幾乎伸手就能摘到鮮花;那房間里說什麼我都聽得到,做什麼我都看得見。

洛克馬里亞凱: 這是蘇格蘭北部一個偏僻的小港口,或者挪威一條深峽灣的名稱。

暮晚時分,我獨自去看史前巨石棚柱: 最後歸來的農夫,趕著裝滿收割的飼草的大車,相互以歌唱答,歌聲消失在遠方: 麥田裡蟋蟀高聲鳴唱。

在道路拐彎處,黑暗中模模糊糊一堆棚柱的灰色巨石,坍塌橫卧在地,是從一整塊岩石破出來的四塊巨石,給人的印象就像一個被雷擊倒的巨人,雖被擊倒依然粗蠻而驕傲。

我登上地勢最高的街區,久久地觀望在夜色中,燈塔一盞一盞點亮,繼而觀望更加明亮的繁星。

在黑暗中,我沿著布滿石棚的路下來,就有一種蠻荒孤寂的感覺;我在濃重的夜色中遊盪,頭頂只是偶爾透下一點夜空的藍光;幽藍的夜空幾顆明星閃亮,望去非常遙遠: 我感到頭上的岩石,想起維勒達 ,神思逐漸離開了現時的事物。

還記得我們上渡船時下起雨來;兩岸之間只有十米寬,可是狂風大作,根本無法擺渡。我們就站在原地等待。

狂風一陣一陣,攜雨橫掃過來,三個衣衫襤褸的窮人為了躲雨,就俯身貼著船幫跪下,真好像在祈禱。後來去朝香,我還在聖安娜見到他們;他們就像是卡洛 的模特。

穿過田野,走很遠的路去洛克馬里亞凱;地勢平坦,景物的輪廓;海岸就像水塘的岸。大海在同陸地玩捉迷藏的遊戲,深入所有的低洼處;海岸是抹圓形的,輪廓模糊不清,一溜兒平平,海水可以「隨意」 漫過。

有些小小村落,只有四五戶農家,樓梯建在戶外,灰色花崗岩構造,小門是羅馬式的,非常純正,周邊飾有精緻的雕刻。

洛克馬里亞凱: 偏僻,孤零零的,遠在單調的荒原上不為人知的地方,在莫爾比昂省的入口,一退潮時,就露出鋪了一層綠色海帶的淤泥灘。

一幅美妙的水彩畫,色調融合,幾乎沒有線條。

大海漫過淤泥灘,渾然一體,海水一片汪洋,平展展的呈藍綠色,海藍和水綠。呂伊半島日久年深沖成圓形,伸展深綠色單調的長帶,僅僅略高出海面。天空灰暗,是一種微顯愁慘的灰色,遠處連著幾片色調深得多,令人感到那裡在下雨。所有色彩都潮乎乎的,簡直濕漉漉的,都美妙地融合了: 只有一排排黑色木樁割斷這一致的色彩,正如當地人由於順口諧音的緣故都這麼說的,那圈起來的是牡蠣「養子」場 。

(類似景物的一幅畫陳列在盧森堡宮——為伊薩貝 所作。)

從瓦訥開往聖安娜的三等車廂

刺鼻的氣味真叫人受不了。

三個戴白色風帽的女人,半截身子埋在幾隻大筐中間。一股股大蒜味從她們那堆里散發出來。

五個男人,其中有一名士兵和一個農民: 那農民的罩衣裡面,穿一件繡花的舊時代背心。

一個女人把裙子摟起來,怕壓皺了,她一彎腰,就露出一直拉到膝部的黑襪子。

另一個挨著我坐的女人,雙手捂嘴憋住笑,而無聲的笑使她渾身直顫動。

那些男人都對著瓶口喝酒。

好大氣味兒!

現在我還恨死自己了,何不整夜留在教堂,待在那些跪著祈禱的女子中間呢。幹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客店老闆娘嘴甜甜的:「令郎先生利用暑假,出來游一游吧?」

我母親容光煥發:「我兒子結束學業了,太太。」

於是,老闆娘又問:「哦!真的嗎……這麼年輕!!」

今天早晨,她還悄悄地說:「令郎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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