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德歸來 第一章 洛貢河上

我們乘三艘篷船 離開拉密堡。現在是往回走了。沿洛貢河緩緩而上;河面寬度看上去和塞納河大抵相同。水位很低,當地人寧願用長篙撐船而不用槳。他們四人在前,四人在後,有節奏地俯身,直立: 這一來我們便失去了聽他們唱歌的機會,那些歌專配短槳更有規律的節奏;不過這幾乎無聲的前進倒可少驚跑獵物,讓我們得以與雲集岸上的鳥兒靠得更近。

在小船席篷(shimbeck)形成的狹窄隧洞里,並不太熱,船行得這麼慢,卻維持著美妙的穿堂風。躺在一張躺椅里——白天,它佔了摺疊起來的行軍床的位置——我重讀《塞維利亞的理髮師》。詼諧有餘而深刻的智慧不足。像點綴在織物上的閃光片。諧中缺少莊重。

晨曦未現我們便上路了。薄霧蒙蒙,將洛貢河兩岸染成銀灰。這裡不像沙里河兩岸那般遼闊無邊,因而更有人情味。河岸沙子很多,樸素莊重又藹然可親;但無一絲軟綿綿的感覺。岸上許多灰綠色灌木,和法國的柳樹柳條相仿。依此類推,還有些偽水田芥,假柳葉菜,勿忘草的仿作,車前草的替身,彷彿角色和戲碼都沒有改變,只是換了演員。哪位將扮演玄參一角兒呢?……有時,出現一種植物,和法國的同科,同族近親,鳳仙花便是這種情況。是故我幾乎感覺不到身處異國他鄉,儘管有時我們國土上的名角兒在這兒淪為龍套。一處風光若要顯出異國情調,必得有某種軀幹挺直、形狀規則的植物的身姿,諸如棕櫚、仙人掌或燭架形大戟之類,因為在我們所處的北國,除了某些針葉樹,就沒有能和它們相提並論的樹種了。

經過周密安排的旅行有個缺陷,便是沒有留下多少冒險的餘地。然而,我們的僕役烏特曼的第一位主人(可能是行政官員努米拉?)竟然被河馬撞上,喪了性命。我們現在正接近出事地點。有人指給我們看,就在距此不遠處,一群這種龐然大物,有三十來只,擋住洛貢河的去路,當地的獨木舟都不敢再往上游去。不管怎樣,繼續前進,走著瞧。

自從離開拉密堡,我們便以獵物為食,不是野鴨便是珠雞。我有個習慣,愛在想像中邀請一個朋友,有時是個陌生人,來分享我的快樂,今天早晨,我便和佩斯基杜 一起打獵。當然,他不大會想到我算得上是最先鍾情於他的創作的人。這些人中還有馬塞爾·德·科佩;在阿尚博堡,作為消遣,我們一道重溫他過去的文章,那時,還無人或幾乎無人注意這些作品,——對,我就邀佩斯基杜和我們一起品嘗這道「魯昂風味」的野鴨,要他告訴我,可曾吃過更香的美味。

高草遮住了驟陷的河岸。樹叢益發蒼翠,其間猿猴雲集,我們一靠近便一鬨而散。大樹向水面俯下身軀,在河流沖刷下,樹根裸露,形成洞穴。河水緩緩向前,這慵懶令人沉醉。波光粼粼,輕輕搖漾……珠雞呼喚啼鳴,遠處一群卡唐堡 ……我們上了岸,順著人踩出的小道往前走,很快便被如許新景奇觀吸引過去,全然忘了打獵。

有些樹大得讓人瞠目結舌,不過不像赤道森林中的巨樹,一眼望不到樹尖。這敦實粗壯的大樹,樹榦四周有一大片濃蔭遮蔽的空地,樹攤開巨人般的枝幹,在空地上面延伸,將它團團圍住,彷彿要攆走所有的植物。這些枝杈彎曲成弓形、穹拱形,遠處枝端垂下來,觸到地面。在這些賞心悅目綠蔭庇護的空地上,我們小憩了片時;可是,一走出來,立刻陷入雜亂無章的枝葉之間;我們時而弓腰,時而以膝當足,時而乾脆匍匐而行;爬了一刻鐘之後,便完全迷失了方向,又沒有方位標,若不是從不迷路的當地人陪著,我們永遠也回不到船上了。

以為熱帶地區的蟲鳥總是披著鮮艷的盛裝,這真是天大的謬誤。就連這兒的翠鳥都是黑白色的,只有形狀讓人憶起昔日諾曼底的翠鳥,那蔚藍的清音從拉羅克小溪不時傳向碧空,每每聽到這鳴叫,我的心中總要迸發一聲讚歎。

舌蠅總是糾纏不休。這東西,既消滅不了,也趕不走。剛看見它們,它們就飛了。舌蠅叮人並不太痛,可時間一長,卻叫人心煩意亂。

四點左右,河馬登場了。它們的大鼻頭劃破水面。我們數了數,有七隻,可能還要多。它們差不多同時喘氣。我們的船停下來。馬克先朝它們開了兩槍,然後讓人把船划到對岸,希望靠近它們。我在河邊一個樹榦上坐下來,幾乎正對著他。一隻來喝水的大猴向我走近。

我拉著烏特曼到原野上去。數不清的蟈蟈蓋滿了高高低低的樹木;我們走近矮灌木旁,它們便一齊飛走,密密麻麻的,大聲叫著。而棲身大樹上的就不怕我,樹底下,橢圓形的細小彈雨連綿不絕,那都是蟈蟈的糞便。

高高的衰草,小徑縱橫。多刺的灌木,各種動物的足跡,尤其是獅子的腳印;但我們卻只見到猴子或珠雞。噢,不對: 一群卡唐堡,遠看像小馬,到河邊去飲水。壯觀的落日,衰草、天空、河流都鍍上金色。我們所在之地正是洛貢河大轉彎處;面前展開一片沙灘,我們要在那兒過夜。太陽剛落山,天立刻暗下來: 原來是蟈蟈部落又向東方轉移。它們過境足足用了五分鐘。

景色不那麼空曠、模糊了,而趨於協調,整飭。

河岸有些陡峭。岸(查德這邊) 上,一些戽斗水車吸引了我們——不然給這些升降儀取什麼名兒呢,簡易天平梁,一頭提只容器,一頭吊平衡錘,抵消從河中取的水的重量,並且不費勁地將水升至需要灌溉的田地那麼高。這種初級機器再原始不過,再精巧不過,具有維吉爾式的優雅。一隻大葫蘆充當容器。

一個土著忙著提水。另一個忙著分水,他一鋤下去依次掘開、關閉一個個小泥閘。水先從葫蘆中倒在篩子上,這樣田地不至被落水沖塌下去,而能保留原來的坡度。整塊地略微傾斜。地里種的是茄子。這麼一塊不太大的地,就有六部戽斗水車,每部之間相隔二十來米。我詳盡地記錄這些是因為在任何查德紀行中也未見提及這些機器。

在洛貢比爾尼 (過去的卡爾納克)停歇。蘇丹乘獨木舟前來迎接。藍袍,藍眼鏡: 手執塗了靛藍的牛尾,作為蠅拂。四種樂器齊鳴,歡迎我們: 兩隻鼓,一種類似單簧管的樂器,一隻可以拆卸、極長而細的小號: 它發出響亮而充滿泛音的聲音。

一所醫院,現有六十個病人,醫生兼預防保健科主任不在,醫院現由三名土著管理。據他們稱,就連到了第三間歇期的錐蟲病他們也能給治癒了。印象極佳: 井井有條,整潔體面;四台顯微鏡;記載明晰詳盡的登記簿。顯而易見,他們想要達標,想要一應俱全、滿足需要。

沿河各種各樣宿營站。徒然搜尋河馬。我們在一座開闊的小沙洲上過夜,不會受到獅子侵襲。據說在鄰近的荊棘叢林里獅子為數甚眾。

咄咄怪事: 我們溯流而上,洛貢河變寬了,可表面看去河水並沒變淺,流速也沒減慢。兩岸分開,地勢下降,周圍地帶彷彿陷了下去。我多想看看洛貢河漲水時的情形,據說,那時它變成一片汪洋,其間散落一塊塊小綠島,相隔都很遠,各種動物都逃到島上去。將近正午,我們停在洛貢迦納(東岸上)。我下了篷船步行前往。村子很大,位於河邊階地上,四周環繞著帶雉堞的牆,有一定高度。我們經過一道小門洞走進村子。雉堞上落著禿鸛,儼然哨兵一般。連著七個雉堞上就有七隻禿鸛。它們一動不動,身材高大,真會以為是草扎的。據說漲水時,河水會湧上來衝擊牆根。房屋較高,時而是圓的,時而是方的,亂七八糟堆在一起;曲曲折折的小巷,不規則的小廣場,忽地冒出一棵大樹,下面蔭蔽著一個小市場。整座村子都散發著一股難聞的魚腥味。販魚是本地主要生意,每家小院里都可見到大大小小半乾的魚晾在柳條編的篩子上。

我買了一馬克(值三枚五十生丁的硬幣);本地還有些馬克在流通——可當地人不太看重馬克,因為不能拿去納稅 。

忘寫遇上一群鵜鶘了——先遇上的那群。我數了數有十五隻。它們像天鵝一樣安靜地划行,待我們一靠近,便飛起來,不過飛出五十來米便又落下來。它們不如我在植物園(哪國的?)見過的漂亮,也不及拉封丹提到的漂亮,拉封丹描述得那樣好 。這裡的鵜鶘或灰或白(我想灰的是幼鳥),但翅膀鑲著黑邊。我好像記得別的鵜鶘通身是白,色調偏肉色和淡黃色。

而今天下午,午睡後,就在河中央一塊方寸大小的沙洲上,見到整整一大群鵜鶘,有一百到一百五十隻。我們登上岸好從那裡拍攝它們。這些鳥真是不太怕人,打跑又回來。馬克一刻鐘前打死了一隻。真不應該。這種動物太友善,太缺少戒心。手下人今晚將把它切碎,用它的皮連帶羽毛做成軟帽。

晚上停靠在另一座村子。杜布爾(德國地圖上標的是迪韋爾)。

村子浮在大片封閉地帶中間,牆外環繞著一片樹頭櫚。秀麗如畫,洛貢河一條淺淺的支流淌至村邊。沼澤,熱病,蚊子。

幾乎一夜未眠。不時突發啪啪的擊水聲。彷彿就在我的篷船旁邊有人在洗澡,或是有獵鳥在劫掠河中獵物。終於我不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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