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巴黎 第十六章 阿曼往訪俄理維

同天,正當愛德華在那兒和他的外甥喬治談話,這一面,俄理維在裴奈爾離去以後,又逢阿曼跑來看他。

阿曼·浮台爾已和先前大不相同;新修的面,微笑著,昂著頭;一身稜角筆挺的新衣,但看去有點可笑,他自己覺得,而且也不想隱瞞。

「我早想來看你,但我實在忙!……你可知道我現在已是巴薩房的秘書?或是,你喜歡的話,就算是他所辦的那份雜誌的主編人。我不預備請你來幫忙,因為我看出巴薩房對你很不滿意。而且這雜誌斷然是『左』傾的,所以它開始排斥貝加以及他的牧歌之類……」

「算它倒霉!」俄理維說。

「所以相反它歡迎我的《夜瓶》,而且我附帶聲明,如果你願意,這詩是預備奉獻給你的。」

「我認倒霉。」

「巴薩房還希望我這首天才的詩發表在創刊號的首篇;他的恭維倒使我弄得難以為情。如果你病後的聽覺不怕疲累,我可以告訴你第一次我和這位《鐵杠》的名作者會面的情形。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我以前只是間接從你口中得到一點印象。」

「你說好了,我很歡迎。」

「你不怕煙嗎?」

「為使你安心我也抽好了。」

「你必須知道,」阿曼點上一支煙捲開始說,「你的背棄可苦了我們這位親愛的伯爵。不是恭維你的話,這可不是容易的事,要再找你那麼一位品德兼長多才多藝……」

「總而言之……」俄理維打斷他說。這一大套的嘲弄已使他不能忍受。

「總而言之,巴薩房需要一位秘書。恰好他認識一個叫作斯托洛維魯的,這人我也認識,因為他是我們學校中一個學生的老表,同時也是他的保證人。他認識約翰·哥勃拉勿勒。這人你也認識。」

「我並不認識。」俄理維說。

「好了!老俄,你應該認識他。這是一個怪特別、怪有意思的典型人物;這是一個化裝成的枯皺的小娃,酒精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品,醉時便能寫出好詩。你可以在我們創刊號上念到。斯托洛維魯就把他介紹給巴薩房,為的繼任你的位置。你不難想像他踏進巴比倫路那所爵府時的神氣。哥勃拉勿勒穿著滿身污垢的衣服,一頭亂麻似的頭髮披散在肩上,他看去像是總已有一個禮拜沒有洗臉。巴薩房自命能控制一切,認為哥勃拉勿勒很使他喜歡。哥勃拉勿勒能裝得溫柔、嬉笑、羞澀。他願意時,他可以和邦維勒的格林古爾 相彷彿。總之,巴薩房表示很受吸引,而且幾乎決定用他。你要知道哥勃拉勿勒身無分文。……當時他起身告辭:『在離去以前,我想,伯爵先生,我最好預先通知您,我有幾種缺點。』『我們誰沒有缺點?』『我還有嗜好:我吸鴉片。』巴薩房並不在乎這點細節,便說:『那也沒有關係,我可以供給您最上等的鴉片。』『是的,但我抽足了鴉片,』哥勃拉勿勒又接著說,『我就完全失去對文字的觀念。』巴薩房只以為是戲言,強笑著向他伸出手去。哥勃拉勿勒繼續說:『而且我還吃麻醉藥。』『有時我自己也吃。』巴薩房說。『是的,但受麻醉以後,我便不能不犯偷竊的行為。』巴薩房才開始覺得自己在受對方的愚弄。而哥勃拉勿勒既已發動,來勢益發兇猛:『再就是我喝酒精,到那時我便把一切都撕毀,把一切都砸碎……』他便抓起一個水晶花瓶裝作要把它扔在壁爐內。巴薩房從他手中搶出,說:『多謝您通知我。』」

「他就把他趕走了?」

「他還在窗口觀望,看哥勃拉勿勒臨走時是否替他在地窖中放下一顆炸彈。」

「但為什麼你的那位哥勃拉勿勒要那樣做?」俄理維一度沉默後問道,「從你對我所說的看來,他很需要這個位置。」

「但老俄,我們不能不承認,天下有這種人,他們的一舉一動專為和自己的利益作對。而且,你願意我告訴你嗎:哥勃拉勿勒……巴薩房的奢華使他噁心;他的風雅,他的殷勤,他的謙讓,他所裝的那份『優越感』。是的,這一切使他噁心。我可以補充說,我自己很理解這一點……實際,你這位巴薩房真夠讓人作嘔。」

「為什麼說『你這位巴薩房』,你早知道我已不再見他的面。而且,如果你那麼嫌惡他,為什麼你要接受他所給你的位置?」

「那正因為我喜歡我所嫌惡的……鄙人自己也包括在內。而且,歸根結底說,哥勃拉勿勒是個膽怯者;如果他自己不先感到不安,他決不會說出那一大套話來。」

「啊!那倒不見得……」

「那可見得。他很感局促,而又最恨讓自己所瞧不起的人使他感到局促。他的傲慢完全就為掩飾他的局促。」

「我認為那也太愚蠢了。」

「老俄,人人不能都和你一樣聰明。」

「這話上次你已對我說過。」

「記性真好!」

俄理維決意不再讓步。

「我竭力不把你的詼諧放在心上,」他說,「但上次你總算對我說了一些真話。那些話是我忘不了的。」

阿曼的目光顯出不安,他強笑著說:

「啊!老俄,上一次,我對你所說的話只為順從你的意思。你愛聽低音的曲子,於是,為使你高興,我才用蜷曲的靈魂,用巴斯加式的呻吟,彈奏我的哀訴……你看有什麼辦法?我的嘲弄才真表現出我的誠懇。」

「你無法使我相信上次你對我說話時的態度會不是出於誠懇。如今,你才是開玩笑。」

「啊,你這份天真,可真不愧是一個天使的靈魂!像是我們每一個人並不都多少在有意或無意中開著玩笑。老俄,生命本身就是一出喜劇。但你我間的差別,在於我自己知道我在演戲,而……」

「而……」俄理維緊迫著。

「而我父親,我們姑且不說你,他扮演著牧師,但他自己卻完全蒙在鼓裡。在我不論說一句話或是干一件事,總有一部分的我留在後面,瞧著另一部分的我在那兒受累,觀察他,輕蔑他,嘲笑他,或是替他鼓掌。一個人把自己一分為二,你叫他怎麼再能誠懇?我幾乎連這字眼兒做何解釋也不知道了。這可說毫無辦法:當我悲哀時,我覺得自己可笑,而我就笑;當我快樂時,我就那樣愚蠢地打趣,結果使我自己想哭。」

「我可憐的朋友,你也使我想哭。我以前不以為你病成那樣。」

阿曼聳一聳肩,另換一種語調:

「為的可以使你得到一點安慰,你願意知道我們創刊號的內容嗎?自然有我的《夜瓶》,此外有哥勃拉勿勒的四首歌,雅利的一篇對話,小日里大尼索的散文詩,最後是一篇定名為《烙鐵》的長篇論評,其中聲明我們這雜誌的傾向。我們有好幾個人共同在策劃這篇傑作。」

俄理維無從插言,笨拙地辯駁說:

「沒有任何杰作會是共同合作的產物。」

阿曼哄然大笑:

「但,親愛的,我說『傑作』,為的打趣就是。實際,連『作品』也稱不上。而且第一,問題在於知道一般所謂『傑作』究竟指的什麼。《烙鐵》的任務正要來說明這一點。很多作品,人們公開地加以嘆賞,原因只由於人人都在那兒嘆賞,而至今沒有一個人想說,或是敢說這些作品是愚蠢的。舉一個例子,我們預備在這期的首頁印上一幅《蒙娜麗莎》 ,但替她在鼻樑下粘上兩撇髭鬚。老俄,你將來可以看到,那才叫人絕倒呢!」

「是否你的意思認為這幅畫也愚蠢呢?」

「親愛的,那倒不。(雖然我也並不認為它那樣值得人驚嘆。)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愚蠢的是人們對它的崇拜。向來人們一提到『傑作』,就覺得非五體投地不可,《烙鐵》(而且這也將是雜誌的名稱)的目的就為使人把這種崇敬看成滑稽,使人不信……還有一個好辦法,就是讓讀者們來嘆賞一個十足無聊的作家的無聊作品(譬如我的《夜瓶》之類)。」

「這一切巴薩房都贊成嗎?」

「他覺得很有意思。」

「我看我的退出倒是上策。」

「退出……老俄,人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遲早都會走到這一步。這點智慧的感想提醒我也該向你告辭了。」

「再留一會兒吧,小丑……你剛才說你父親扮演著牧師,這話從何說起?那麼你不以為他真有信心?」

「敝『令尊大人』把他的生活安排成不能不那樣。是的,他是職業性的信徒。一個信心教授。他終生的目的、終生的職務即是灌輸信仰。至於想知道他所謂『自己的良心』中發生什麼?……那就不便問他。而我相信他自己也從不曾自問過。他的方法是使自己從來沒有反省的時間。他在他的生活中填滿了成堆的義務,如果他的信心動搖,這一切會變成全無意義;因此他非有這些義務來牽制、來維持他的信心不可。他自以為信,因為他始終做成像是他信。他已失去『不信』的自由。如果他的信心幻滅,老俄,那可不得了,那可真是大難!崩潰!試想,立刻我們全家將以何為生?老俄,這是必須考慮到的事實:爸爸的信心等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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