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巴黎 第十四章 裴奈爾在愛德華家

近十點時,裴奈爾上愛德華家去,帶著一個手提包,裡面裝的是他身邊僅有的衣服、襯衫之類和書籍。他已向雅善斯老人與浮台爾夫人告辭,但行前未曾再和莎拉會面。

裴奈爾態度嚴肅。與天使一夜的苦鬥使他變得更審慎。他已非昔日冒領提箱、一不介意的竊兒可比,以為世間一切可以全憑果敢。他開始領悟他人的幸福每是付出了最高的代價。

「我來求您收容,」他對愛德華說,「如今我又無棲身之地了。」

「為什麼您離開浮台爾他們呢?」

「由於一些秘密的原因……恕我不能公開。」

愛德華在那天夜間的聚餐會中已相當注意裴奈爾與莎拉,也就大體猜到了其中的隱情。

「好吧!」他微笑著說,「我工作室內的躺椅,晚上可以供您使用。但事前我必須告訴您,您父親昨天跑來看我。」他便把在他認為足以打動他的一部分談話告訴了他。「今晚您應安宿的地方不是在我這兒,而是您自己家裡。您父親等著您。」

裴奈爾沉默不言。

「讓我考慮一下,」他最後說,「但可否暫時讓我把行李留在這兒。我能見俄理維嗎?」

「天氣那麼好,我勸他去吸點空氣。我本想陪他同去,因為他體質還很弱,但他喜歡一個人去。好在他出門已有一個鐘點,不久就能回來。等著他吧……但,我想在……您的考試如何?」

「我已錄取,這是小事。我最為難的是如今我再做什麼。您知道我最不想回家的緣故是什麼?那就是我不願意用我父親的錢。您一定會認為我拒絕這種機會是荒謬的舉動;但這是我對自己曾發過誓的。我必須保證自己是一個遵守諾言的人,一個可以信託的人。」

「我看這也不過是自傲而已。」

「您愛怎麼稱呼都可以:自傲,自負,自足……我既定的方針決不因此動搖。但我如今最想知道的是:一個人想生活,是否必須要有一個固定的目的?」

「看您怎麼解釋。」

「我為這事掙扎了一個晚上。我自身中感到的力量應如何應用?如何才能善用自己?是否自己應有一個目標?而這目標,如何選擇?未達到這目標以前,從何辨識?」

「無目的的生活,即是憑偶然行事。」

「我怕您還不了解我的意思。當哥倫布發現美洲時,他事先知道他漂向哪兒去嗎?他的目標即是勇往直前。他的目標,就是他自己,而這目標就永遠在他眼前……」

「我常想到,」愛德華打斷說,「在藝術上,而特別在文學上,只有那些往未知中追求的才有價值。要發現一片新天地最初非長時間地失去一切邊際,獨自摸索不可。但我們的這些作家們都怕大海,他們只是一些在岸邊來回巡邏的人。」

「昨天,從試場出來,」裴奈爾只顧繼續自己的話,「不知受了什麼妖魔的慫恿,我竟跑去參加一個公共集會。人們正在討論國家的光榮、效忠祖國,以及無數類似的問題,不禁使我怦然心動。我幾乎就在一張紙上籤了名,保證我自己對這必然在我認為是高尚而純潔的理想儘力。」

「我很高興幸而您不曾簽名。但使您中止的原因是什麼?」

「無疑由於某種潛在的直覺……」裴奈爾略思片刻,隨又笑著說,「我想特別是那些黨員們的腦袋,先從我在會場中所瞥見的我那長兄的腦袋數起。我看所有這些青年們似乎都懷著最純潔的心,而且以他們這點有限的見解,也就配跟人吶喊,如果真讓他們去開闢一己的途徑,保持一己獨立的精神,結果反使他們茫無所措。同時我對自己說,國家也正需要這大群效忠的國民;但我自己卻萬難列入其中。於是我才自問:既然我不能盲目生活,而同時又不能接受別人的法則,如何我才能替自己建立起一種法則來。」

「我覺得這回答很簡單:即是在自身中覓取這法則,即是以發展自己為目標。」

「是的……我對自己所說的也就如此。但我並不因此有了進一步的辦法。如果至少我能肯定自身中最有價值的地方,我也可以循這方向做去。但我連自己的優點何在也不得而知。……我說我曾竟夜掙扎。天快亮時,我已不堪疲累,而我竟想不如先期應徵,加入軍隊去。」

「把問題暫時拋開也不是謀解決的辦法。」

「我也那麼想,而且縱使暫時不管,結果軍訓期滿以後,到那時這問題對我也許顯得愈加嚴重。所以我來徵求您的意見。」

「我沒有意見可以貢獻。您所需要的忠告只有從您自身中才能找到。正像您不去生活,您也就無從求得生活之道。」

「但在未能決定如何生活以前而竟生活得不好,那又如何?」

「那對您也會是一種很好的教訓。只要是往上走的路,儘管走去就是。」

「不是說笑話吧?……不,我相信我懂得您的意思,而我願意接受這信條。但像您所說,一面去發展我自己,但同時我總得找飯吃。如果在報端登一則堂皇的啟事,譬如:『茲有有為青年願就任何工作。』您看如何?」

愛德華開始笑了。

「再沒有比『任何工作』更不容易找的。不如說得確切一點。」

「我常想到一份大報紙的組織下無數分門別類的機構。啊!我很願意接受一個下級的職位:校對,監印……都成。我需要的待遇很低!」

他說話時顯示出躊躇。其實,他所希望的是一個秘書的位置;但由於已往他們相互間所感到的沮喪,這事他不便向愛德華再提。實際上,如果那次秘書職務的嘗試結果弄成那麼狼狽,其咎不能歸在他——裴奈爾身上。

「也許我可以,」愛德華說,「給您介紹進《大日報》,我認識他們的經理。……」

當裴奈爾與愛德華談論之際,另一面莎拉對蕾雪正有一幕最難堪的爭辯。莎拉恍悟裴奈爾的突然離去實由於蕾雪的告誡,心中大為憤懣,她說她姊姊不讓人有絲毫的痛快,她說她的德行已夠讓人掩鼻,她沒有權利再來強人學她的榜樣。

蕾雪自認不應受到類似的譴責,因為她始終處處犧牲自己,這時面色變得非常蒼白,唇間發著戰慄。她反辯說:

「我不能讓你墮落。」

但莎拉嗚咽著咆哮說:

「我不能信從你的天堂。我不希望得救。」

她決意立刻再回英國去,那兒有她的朋友可以招待她。因為,「畢竟她是自由的,而且她必須順她自己的意志去生活。」這一場可悲的風波徒使蕾雪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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