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巴黎 第十二章 愛德華日記:愛德華接待杜維哀,隨又普羅費當第

愛德華日記

把俄理維的行李取回。歸自巴薩房處立即工作。心曠神怡。此樂向未曾有。寫《偽幣製造者》三十頁,無一頓挫,無一塗改。彷彿夜色中的景物突然受閃電的照明,整個情節自黑影中屹然湧現,而與我過去耗盡心力所臆造的絕不相同。至今我所寫成的書想來頗似公園中的水池,輪廓非常整齊,也許稱得上完美,但其中的止水一無生命。如今,我願讓水隨其自然,順勢而流,時緩時急,形成無數水脈,絕不預事布置。

X認為一個好小說家當寫作之前即應知道他的書以何收局。在我,我任我的書自由發展,我認為生命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一切原無始終。所謂終者,未有不能看作是另一個新的起點的。「堪續……」我就想用類似的字來結束我的《偽幣製造者》。

杜維哀來訪。這必然是一位老實人。

由於我過分表示自己對他的同情,反使我不得不勉強忍受對方的感激。一面對他說話,我心中卻複述著拉羅什富科所說的話:「我不善對人憫憐,且願自己絕無此種情感。……我認為能體會已足,但必須隨時避免自己有這種情感的發生。」可是我對他的同情是真實的,無法否認的,我自己感動得竟至淚下。實際我覺得我的眼淚所給他的安慰遠勝於我的言辭。我竟相信當他看到我流淚時,他自己的悲哀已煙消雲散。

我早堅決決定不向他道破誘惑者的姓名;但出我意外,他竟不曾問起。我相信當他不被蘿拉的目光追隨時,他的妒意也就立即淡忘。無論如何,他這次跑來看我,一路奔波,倒反使他消失了一部分的勇氣。

他這事件中顯有不合邏輯之點。他憤慨那人拋棄了蘿拉。我向他點破,如果蘿拉不遭拋棄,在他也決難舊巢重圓。他自願愛那孩子一若己出。誰知道,如果沒有那誘惑者,他還能嘗到做父親的滋味?這一點我避免使他注意,因為記起自身的缺陷,他的妒意便又發作。但這完全是從自尊心出發的,所以不再使我感到興趣。

像奧賽羅 的妒忌,那是可以解釋的。自己的太太和別人逍遙,這幅印象盡夠使他刺心入骨。但是杜維哀那種人,如果也起妒忌,那他早應自認命該如此。

而無疑他支持這種熱情,潛意識中僅為掩飾自身個性的貧乏而已。幸福應該對他是自然的,但他必欲逞強,因此不尊重自然的,而尊重獲得的。我不得不竭力向他解釋簡純的幸福得之非易,且也遠勝於煩惱。直等他平心靜氣才和他作別。

性格的矛盾。小說或戲劇中人物的行動自始至終不出吾人的意料。……人讓我們來讚賞這種一致,我則認為這適足表示這些人物是不自然的、造作的。

我並不以為矛盾就一定是自然的表現,因為我們遇到,而特別在女人間,很多的矛盾都是故意的;另一方面,我很讚歎在極少數人確有人所謂「一貫的精神」,但最普通的,則是其人的一致,非借自然,而僅由於矜持。愈是內心善良的人,他的可能性愈大,他愈善變,他很少讓過去來決定自己的將來。人們拿來給我們做模範的:「Justum et tenacem propositi virum」 ,其實這種人往往只是一片不受墾殖的瘠土。

我還認識另一種人,他們一心有意立異,他們所最關心的,既是對於某些習慣,即經認定以後,從此便一執不變,處處留神,決不放鬆。(我想到X,當我請他喝一九〇四年釀的蒙特拉舍酒,他便拒絕。「我只愛波爾多酒。」他說。但我說那就是波爾多酒時,立刻他把蒙特拉舍酒也看作非常美味了。)

當我更年輕的時候,我常立下一些自以為高超的決心。我不很注意自己曾「是何種人」,我所關心的是自己「應成何種人」。如今,我幾乎覺得「聽其自然」才是防止衰老的秘訣。

俄理維問我工作的是什麼。我不禁和他談起我的書,他似乎那樣地感興趣,我竟把剛寫成的一部分也念給他聽。我怕他發表意見,知道少年時代的心理每趨極端,最難容忍別人有和他不同的觀點。但他偶然小心地從旁所說的話在我都認為非常合理,且使我獲益不淺。

其實我的一思一動無不由他而決定。

他對原定由他主編的那份雜誌仍不放心,尤其是巴薩房囑他寫的那篇短篇小說,如今他已不能承認。我對他說巴薩房既已另擬計畫,創刊號的稿件必有更動,他可以把他的原稿索回。

接待法官普羅費當第先生,他的來訪,實在出我意外。他擦著額上的汗,呼吸非常緊張,我覺得與其說由於爬到我的第七層樓使他喘不過氣,毋寧說是他自感局促的緣故。手中握著他的帽子,我請他坐時他才坐下。這人儀錶端正,身材適中,且極有風度。

「我想閣下是法院院長莫里尼哀的姻弟,」他對我說,「我來拜訪閣下是為他孩子喬治的事情。我這舉動可能在您認為是冒失的,但憑我對我同事的景仰與關切,我希望不難得到您的諒解。」

他略作停頓。我知道每天給我來打掃的女僕這時正在鄰室,便站起來把室內的一扇門帘放下。普羅費當第報以會意的微笑。

「站在法官的立場,」他接著說,「我必須處理一樁對我非常棘手的案件。令甥上次已被牽涉到某一案件——自然這只是您我間能說的話——而且是一樁相當不很名譽的案件,但以他那麼年輕,我總希望他能善意改悔,束身自愛。而我不能不承認那一次在我已煞費苦心,一面必須不使事件擴大,同時又須不違背公理。如今再犯……但我還須聲明,這次與上次性質完全不同……我不敢說喬治還能那麼容易倖免。雖然以我和令姻兄的友誼,我幾乎懷疑是否有讓他倖免的必要。總之,我試著辦,但我手下的屬員,您知道,他們很出力,而我不能阻攔他們。或是,您認為需要的話,現在我還有辦法,但一到明天就再無能挽救。所以我想到您應該和令甥一談,使他知道他所冒的危險……」

普羅費當第的來訪——我想無須隱瞞——最初使我萬分不安,但當我認清他此來既非懷有敵意,又非自居於制裁者的地位,我反覺饒有興趣。當他再說下去時,我的興緻也越發增加。

「市上偽幣的流通已有相當時候。我接到報告。我還無從發現它們的來源。但我知道年輕的喬治——我願意相信他是無心的——是使用與傳布這些假錢中的一個。與這可恥的交易有關的一共有好幾個,年齡都和令甥相仿。我並不懷疑,別人利用他們的無知,而這些無知的孩子們便落入在幾個年長的作惡者的手中,上了他們的圈套。我們早可以把這些附和的孩子們加以逮捕,而且也很容易使他們招認這些假錢的來源。但我知道,一件案子如果超過某一種程度,我們就再無法控制……也就是說一經審訊,再無後退的餘地,到那時候即使是我們所不想知道的,也勢非讓我們知道不可。以眼前的案子來說,我總想不借這些孩子們的口供,即能拘獲其中真正的罪犯。因此我下令不必驚動他們。但這道命令不過是暫時的。我深願令甥不至於強迫我另出主意。他應知道別人都睜眼瞧著。您即使恐嚇他一下也未始不可,他已走入邪道……」

我保證說我儘力給他警告,但普羅費當第似乎不曾聽到。他的目光茫然似有所失,他反覆說了兩次:「正是人所謂走入邪道。」接著便不再作聲。

我不知道他的沉默保持多久。不待他構思,我似乎已看出他的心事,而他自己尚未出口,我已先聽到他所要說的話:

「先生,我自己也是做父親的人……」

而他最初所說的一切已早消失,我們間只剩下裴奈爾一人的問題。其餘的全是託詞,他來看我原來為的是他。

我不慣別人對我傾訴衷曲,種種情感的誇張令我厭煩,相反,這一種有節制的情緒最足打動我的心坎。他儘力遏制自己情感的衝動,過度的緊張竟使他的嘴唇與雙手發顫。他不能繼續說下去。突然他以手掩面,吞聲啜泣起來。

「您看,」他口吃著說,「您看,先生,一個孩子可以使我們變得非常不幸。」

何須再事規避?我自己也極度受到感動:

「如果裴奈爾看到您,」我大聲說,「我敢擔保他不能不怦然心動。」

可是實際我感到非常為難。裴奈爾幾乎從不曾和我談起他的父親。我既知他脫離家庭,立刻我把類似的出奔看作非常自然,且認為這對孩子是最有益的。尤其,以裴奈爾的情形而論,同時還連帶私生子的關係。……但眼前這一位雖非他生父,但所發的情感,由於不是理智所能遏制,愈顯強烈,由於自然流露,愈感真切。而站在這份兒愛心、這重悲傷之前,我不能不自問裴奈爾的出走是否出於合理。我自覺再不忍對他表示贊同。

「如果您認為我可以對您有點幫助,或是認為我有和他一談的必要,」我對他說,「儘管請不必客氣地告訴我。他的心地很好。」

「我知道。我知道……是的,您的力量很大。我知道今年夏天他和您在一起。我的消息不能不算靈通。……我還知道他今天去應口試,我知道他正在梭蓬,所以特意選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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