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巴黎 第十一章 巴薩房接待愛德華,隨又斯托洛維魯

次日,裴奈爾清早就來了。俄理維尚在安眠。裴奈爾和往日一樣帶著一本書在他朋友床前坐下,這可以使愛德華暫時脫身並踐約替俄理維到巴薩房家提取行李。在這時刻,他一定可以在家。

旭日燦爛,秋風吹落枝頭的殘葉,一切明凈如洗。愛德華三天來足不出戶,這時心中感到無限痛快,彷彿駕著清風,乘著輕舟漂浮在無際的海上。心有所鍾,加以美麗的晴天誠令人飄然欲仙。

愛德華知道搬運俄理維的行李非要一輛汽車不可,但他並不急促,他喜歡暫先步行。自己與整個自然界相契合的心境使他對於和巴薩房去辦交涉的事深感不能調和。他自知這樣的人是應受他唾棄的,但當他在心頭重溫過去的種種創傷時,他已不再感到徹骨之痛。這位在昨天還是他所憎惡的勁敵,如今他已完全取而自代,自然再無對他仇視的理由。至少,今晨他不能再有這種感覺。而另一方面他認為絕對不應表現出目前造成的形勢,以至泄露他自己內心的喜悅,與其無法招架,何不索性避免這次會見。真的,為什麼偏是他,他自己,愛德華,特地跑去見他?再說他憑什麼名義上巴比倫路去索回俄理維的行李?接受這樁使命事前實在太欠考慮,他邊走邊想,而且這正是暗示俄理維有搬到他家去住的意思,這又正是他自己所不願讓人知道的。……但這時他已無退步的餘地,他已對俄理維有了許諾。至少,他在巴薩房面前必須顯出非常冷淡,非常堅定。一輛出租汽車迎面而來,他便叫住了。

愛德華對巴薩房的認識不夠透徹。他忽視了他性格中的一個特點。這位隨時有所戒備的巴薩房決不肯輕易受愚。為了否認自己的敗績,他一向裝作「非其所計」,在他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他總表示「正符所願」。當他一明白俄理維不再受他的駕馭,他唯一的顧慮即是隱藏自己的憤慨。他絕不更事追蹤,致冒他人訕笑,相反,他勉力聳一聳肩,以一笑置之。他的情感從不曾強烈致使他自己失去控制的力量。有一部分人正以此沾沾自喜,實則他們沒有辨清他們的自制力很少由於真正的修養,而只是某種個性上的貧乏所致。我不願做籠統的論列,我以上所說的話權作對巴薩房而發。此公不難自作種種解說,諸如:他對俄理維正已發生厭倦;夏季的兩個月來這樁奇遇對他已早失去原有的吸引力,如果再繼續下去,反會使他自己的生活加上一重累贅。總之,他過去對於這孩子的美麗與風致,智慧與才具,都嫌估價太高;而且把主編一個雜誌的責任委託給一位如此缺乏經驗的少年,此中的困難,他正應及時有所覺醒。諸般考慮以後,斯托洛維魯更適合於他的需要,當然是說當作雜誌的主編人。他已給他去信並約定今晨接見。

我們不妨補充說,巴薩房並不曾認清俄理維對他棄絕的原因。他以為由於自己對莎拉的過分殷勤激起了他的醋意。這種觀念與他愚頑的自負心正相吻合,這使他頗為自得,因此原來的怨恨也就從而平息了。

他等待著斯托洛維魯,由於事前他有過立即引見的命令,愛德華適受其惠,未經通報便和巴薩房照面了。

巴薩房絕不顯露出自己的驚異。幸而眼前他須扮演的角色正合他的性格,不致使他張皇失措。一待愛德華說明來訪動機,他便說:

「您所說的實在使我感到萬分愉快。那麼,真的?您不惜親自為他費心?那不太打擾您嗎?……俄理維是一個可愛的孩子,但他在這兒使我已開始感到不勝其煩。我不敢對他表示;他是那麼溫厚……而我知道他不想回到他父母那兒。……可不是,人們一朝離開父母以後……但我想起他母親和您不是異母姊弟嗎?……或者多少有類似的手足之情?俄理維一定對我講起過的。那麼,他住在您那兒是最自然沒有的事。誰也不會因此見笑(他說這話,實際倒也確是如此)。他在這兒,您知道,別人就說閑話。這也是使我希望他離開的理由之一。……雖然,我對所謂『輿論』一向並不掛心。不!這不如說為他的利益著想……」

談話的開端總算不壞,但巴薩房不惜以虐人為樂,在愛德華的幸福上灑下幾滴不義的毒汁。他慣於此道,誰也不易猜透……

愛德華漸感不耐煩起來。但突然他記起文桑,巴薩房應該知道他的消息。自然他早下決心,如果杜維哀來向他打聽時,他絕不提起文桑,但為防備閃避起見,他認為自己愈有知道真相的必要,這可以堅定他的否定。他便乘機相詢。

「文桑不曾給我寫信,」巴薩房說,「但我接到格里菲斯夫人的一封信——您一定知道:就是那位後補者——信中很多是講到他的,可不是,信就在這兒……實在,我不覺得能有不讓您過目的理由。」

他便把信遞給他,愛德華接過信看:

My dear :

從達喀爾以後,我們不會在大公的遊艇上了。這信隨艇寄發,但當您收到時,誰知道我們又在何處!也許會在卡薩蒙斯海邊,文桑想在那兒採集植物,我則巡獵。我已說不上是我帶領著他,還是他在帶領著我;或者,在我們身後作祟的是一位好冒險的魔鬼。我們在船上時先結識了煩悶鬼,是它把我們介紹給這位冒險鬼……唉!dear,不在遊艇上生活過,決難認識煩悶為何物。有暴風時,己身與船身共起伏,那樣的生活倒還有勁。但自泰納利夫開始,風平浪靜,海中無波。

「……一面令人絕望的巨鏡。」

而您猜此後我以何自遣!借文桑泄恨。是的,我親愛的,愛情對我們已太乏味,我們唯有相互泄恨。其實,這由來已久。是的,從我們上船時就已開始,最初不過偶有齟齬,心中暗懷敵意,但結果仍不免白刃相向。天氣晴朗,敵愾愈盛。唉!如今我才知道對人用情之苦……

原信甚長,系八月二十五日寄發。

「我不必再念了,」愛德華說,一面把信交還巴薩房,「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格里菲斯夫人沒有提到回來。」

愛德華不曾對這信表示更大的興趣,使巴薩房深感不快。他既已答應讓他看信,對方的漠視在他不能不認為是一種侮辱。他擅自拒絕別人的賜予,但經不起自己的也遭別人拒絕。這信曾使他竊喜不止。他對莉莉安與文桑多少懷著同情,他還自信能對他們加惠樂助,但別人無此需要,他的同情也就立即淡薄下去。和他分手以後,這兩位朋友竟不曾踏入幸福之境,這是值得他去思索的;要之,這也是他們自作孽。

至於愛德華方面,晨間歡洽的心境遭遇此類粗暴的情感的描寫,心中自難釋然。他中途把信遞還,在他絕非出於做作。

巴薩房必須先發制人:

「唉!我還忘了告訴您!您知道我曾考慮讓俄理維主編一種雜誌。自然,如今不必再提了。」

「那還用說!」愛德華還刺說,而無意中巴薩房倒替他去了一樁心事。後者從愛德華的語氣中自知已中其計,隨即忍痛說:

「俄理維留下的東西全在他所住的那間房子里,您一定有汽車停著吧?可以讓人搬去。對了,他健康如何?」

「很好!」

巴薩房站起身來。愛德華跟著起立。兩人極度冷淡地行禮作別。

愛德華的訪問使巴薩房伯爵感到極度困惱。

「噫嘻!」看到斯托洛維魯進來,他才吐出一口悶氣。

雖然斯托洛維魯對他頗為倔強,但巴薩房自覺不難對付,或竟綽然有餘。無疑他不是不知道對手的厲害,不過他自信很有把握,且亟思有以證明。

「請坐吧!我親愛的斯托洛維魯,」說時把一把靠椅往他身前推去,「見到您,在我實在非常愉快。」

「既奉伯爵之召,敢不前來效勞。」

斯托洛維魯每愛對他故意表示一種侍僕的傲慢,在巴薩房也已司空見慣。

「直截了當,大家所謂的打開天窗說亮話。您已干過各種行業……這次我倒想讓您擔任一個真正獨裁的位置。但先得聲明這是純粹關於文學的。」

「無妨!」而當巴薩房把紙煙盒遞給他時,「如果您能原諒,我倒更喜歡……」

「絕對不能原諒。您一抽那些冒牌的雪茄煙,我這房子可該遭殃了。我始終不明白人抽這些東西能得到什麼樂趣。」

「啊!我倒不是說我絕對喜歡。但這可以讓別人不舒服。」

「總是和人作對?」

「不過也不必把我看作傻瓜。」

斯托洛維魯並不直接答覆巴薩房的建議,他認為先做一番解釋來表明自己的立場更為合宜,別的以後自有辦法。他便繼續說道:

「慈善一道向來不是我所擅長的。」

「我知道,我知道。」巴薩房說。

「利己主義也不是,而這大概您並不知道……一般人想讓我們相信,以為唯一能避免利己主義的則是採用一種更卑鄙的利他主義!至於我,我則認為如果有比個人更堪蔑視,更為卑劣的,即是眾人。任何理由不能使我信服烏合之眾可以產生完美的整體。當我一上電車或火車,我沒有不希望發生一種不測的意外,使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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