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巴黎 第十章 愛德華日記:俄理維恢複健康

及於靈魂或發自靈魂者,決非簡單的事物。

——巴斯加

「我相信他很希望和您見面,」翌日愛德華對裴奈爾說,「早晨他問起我是否昨天您已來過。大約我以為他神志不清,而其實他已聽到您的聲音。……他仍然閉著眼睛,但並不睡熟。他一字不提。他屢次把手按在額上,像是非常痛楚。每當我和他說話時,他便皺眉;但我一離開,他又把我叫回,要我在他的身旁坐下。……不,他已不在工作室。我把他安置在我間壁的那間客房內,這樣我有客人時可以不至於打攪他。」

他倆同入室內。

「我正來探問你的消息。」裴奈爾輕聲說。

聽到他朋友的語聲時,俄理維的面色頓為煥發,幾乎已帶笑容。

「我正等著你。」

「如果我使你疲倦我立刻就走。」

「別走。」

說這話時,俄理維把一個手指放在唇邊,像是要求別人不再向他說話。三天以內就要去應口試的裴奈爾,身邊已無時不備著一本提要,這是為考試用的法寶。他坐下在他朋友的床頭前,聚精會神地默誦起來,俄理維頭對著牆像已睡熟。愛德華退守在他自己的室內,不時從開著的通至鄰室的門間探視。每兩小時,他讓俄理維進一盅牛乳,這是從今晨才開始的。昨天整天,病人的腸胃未能容納任何食物。

許久以後,裴奈爾起身告辭。俄理維轉過臉來,向他伸出手去,並勉作笑容。

「明天你還能來嗎?」

最後瞬刻間,他又把他叫回,示意讓他俯下身去,好像他怕自己的語聲不易遠達,微弱地說:

「不,但你以為我夠傻吧!」

然後,像是不使裴奈爾有分辯的餘地,他又趕緊把一個手指放在唇邊:

「不,不……以後我會向你解釋。」

翌日,裴奈爾再來時愛德華接到蘿拉的一封信,他便遞給他看:

我親愛的朋友:

我於匆遽間握筆,期能防止一樁荒謬的不幸事件。如果這信能及時到達,我深信您一定能給我一臂之助。

法里克斯已出發來巴黎專程造訪,意欲從您處求得我所拒絕給他的解釋並探悉其人姓名以便與之決鬥。我已儘力阻攔,但他意志非常堅決,我的種種解釋反更增強他的決心。也許您是唯一可以勸阻他的人。他對您很信任,諒能計從。試想他平生從未手執武器,一旦為我而以生命作孤注之一擲,在我實不堪設想;而我私心所更憂懼的,唯恐因此反惹出笑話。

自我回來以後,法里克斯對我處處溫存殷勤,但我不能以同等之情意相報亦系實情。由此我深感痛苦,而我相信他所以出此一途無非迫我恢複對他的重視與尊敬,此種舉動在您難免認為莽率,而他則每日不忘,且自我回來以後,早具決心。他對我已加原宥,自系意中事;但對另一人則大有不共戴天之意。

我懇求您對他親切招待,一若對我;如蒙不棄,則三生有幸焉。在瑞士期間,諸承殷切照拂,實為銘感,未及早申謝忱,深盼見諒是幸。當時生活,每一憶及,仍不禁神往,今日唯一之生趣,亦即重溫此舊夢耳。

永遠在憂念中而永遠信任您的友人

蘿拉

「您預備怎麼辦?」裴奈爾把信交還時間道。

「您要我怎麼辦?」愛德華回答說,心中悻然不悅,但如若由於裴奈爾所提出的問題,倒不如說因為這問題先已在他心中生根。「如果他來,我便儘力招待。如果他和我商量,我便儘力勸他。而設法使他信服最好的辦法莫若暫守鎮靜。像杜維哀這類寡能的人想出人頭地結果總是失策。如果您認識他,您也一定會有同樣的感想。蘿拉卻生來是扮演主角的人。我們每人都扮演著切合自己身份的一齣戲,而承當自身悲劇的遭遇。這有什麼辦法?蘿拉的悲劇由於嫁了一個傀儡。這是無法挽救的事。」

「而杜維哀的悲劇,則由於娶了一位優越的女性,結果在他總是望塵莫及。」裴奈爾接著說。

「總是望塵莫及……」愛德華應聲說,「而在蘿拉,何獨不然?最有意思的倒是後者由於對自己過失的抱憾,由於懺悔,自願向他屈膝;但不料立刻他卻五體投地,比她俯伏得更低,結果反使他愈顯藐小,而她則愈形偉大。」

「我對他很抱同情,」裴奈爾說,「但何以您不承認他的自遜不也就是他的偉大?」

「因為他缺乏詩情。」愛德華不容置辯地回答。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從不知忘身其境,因此他也永不會有崇高的感覺。別太追問我。我有我的見解,但它們不容衡量,而我也不去加以衡量。波耳·安勃洛埃慣說一切不能以數計算的在他概不思量,我相信他是在『思量』這兩個字上玩花樣,因為,『在這筆賬上』像一般人所說似的,上帝就無從包括在內。他的用意也就在此……但注意:我相信我所謂詩情也即人在神前自願就範的心緒。」

「那不正就是『熱情』一詞的原義?」

「而也許就是所謂『靈感』。是的,我的意思就是如此。杜維哀是一種無靈感的人。我贊同波耳·安勃洛埃認為靈感最足損害藝術的話;而我很相信克服詩意是任何藝術家的先決條件,但要克服詩意自身得先有這種詩意才成。」

「您以為這種神遊的境界可以生理地去解釋……」

「可了不起!」愛德華插言說,「類似的論調,果真鄭重其事地去考慮,那也只配一些傻子們去干。無疑每種神秘的心理動機都有它相連的物質背景。再則,精神現象的顯現,每有待於物質去作印證。由此,才有託身顯靈之類的神秘。」

「相反,物質卻決不需要精神。」

「那,我們也無從知道。」愛德華笑著說。

裴奈爾聽他如此健談,深感喜悅。平時愛德華守口如瓶。他今日的興緻顯然由於俄理維在場的緣故。裴奈爾很領會。

「他對我談話心目中彷彿已在對他談話,」他想,「俄理維才是他所需要的秘書。一待俄理維病癒,我自當引退,另覓出路。」

他如此設想,心中並無怨恨之意,因為如今他念念不忘的唯有莎拉,昨夜他又和她幽會,今晚還打算再去。

「我們已談得離題太遠,」他也笑著說,「那麼您打算和杜維哀談起文桑嗎?」

「當然不。而且那有什麼用?」

「但如果杜維哀不知對方是誰,您不以為他會因疑致疾嗎?」

「這也可能。但這話似乎應該向蘿拉說才對。要為她保守秘密至少在我就不能開口……而且,我連那人的行止也不得而知。」

「您是說文桑嗎?……巴薩房應該很知道。」

門鈴聲把他們的談話打斷。莫里尼哀夫人正來探問她兒子的消息。愛德華把她引入工作室內。

愛德華日記

菠莉納來訪。無以應對,一時頗感失措;但至少我不能對她隱瞞她兒子的病狀。至於這蓄意不明的自殺經過覺得大可不必提起,僅稱病因由於急性肝症的發作,實際這也確是受窒息後的必然現象。

「知道俄理維在您這兒已使我安心不少,」菠莉納對我說,「我對他的看護不見得比您更能周到,因為我知道您愛惜他的程度不亞於我。」

說這最後一句話時,她異然凝視著我。我是否能猜透她在這目光中所含的用意?在菠莉納面前,我感到俗語所謂的「負疚之心」,而期期然字不成句。必須說明的是兩天來過度的感情衝動已使我失去自制之力。我的窘態一定非常明顯,因為她又補充說:

「您的臉紅最能證明……我可憐的朋友,別等待我會責備您。那除非您不愛惜他也許我會……我能看他嗎?」

我領她到俄理維跟前。裴奈爾聽到我們過去,已先退出。

「他多美麗呀!」她俯在床前低聲地說。然後轉身向我:「請您代我向他親吻好了,我怕使他驚醒。」

菠莉納必然是一位出眾的女性。這決不是我的一朝之見。但我未曾料到她竟能如此體諒入微。不過在她親切的談吐與類似遊戲態度的語調後我總感覺有點勉強(也許倒由於我自己儘力想裝作自然的緣故);從而我記起上次我們談話時她所說的一句話:「明知自己無法攔阻的事,我寧願慨然允諾。」這話當時在我已不期然地認為是一種睿智卓見。菠莉納顯然竭力委曲求全,而且像是回答我的心事,當我們重又回到工作室時,她接著說道:

「由於剛才我自己的不以為意,我怕因此已得罪了您。有些思想上的自由男人們往往願意獨佔。但至少我不能虛張聲勢地來責備您。我已從生活中得到了教訓。我知道縱使是最潔身自好的孩子們,他們的純潔也是朝不保夕的。而且我相信最貞潔的年輕人日後不一定是最模範的丈夫,」她又凄然微笑著加上說,「可惜更不一定是最忠實的丈夫。總之,他們父親的榜樣使我希望兒子們不如修點別的德行。但我怕他們在外干出荒唐的事或是與人有不名譽的結識。俄理維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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