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巴黎 第九章 俄理維企圖自殺

阿曼和衣躺著。他自知無法入眠。他等待夜盡。他沉思。他靜聽。全屋悄然,城市,整個自然界,岑寂無聲。

反光器從狹隘的天空把微光投入他的室內時,薄明中他重又辨別出自己室內的醜陋,他隨即起身。他走向昨夜他所反鎖的那扇門,輕輕地推開一條縫隙……

莎拉卧室內的窗帘未曾掩蔽。黎明已透白在玻璃窗上。阿曼行近他姊姊與裴奈爾安眠著的床前。一張被單半遮著他們緊抱的肢體。這景象多美啊!阿曼凝視良久。他自願化作他們的沉睡,他們的甜吻。最初他微笑著,突然他在床腳前棄置的被褥間跪下了。對什麼神明他能如此合掌祈禱?他沉入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中。他的嘴唇顫抖著……

他走到門口,又轉回身。他希望把裴奈爾喚醒。他必須在宿舍中未見人影以前讓他重返自己的卧室。裴奈爾聽到阿曼輕聲呼喚便睜開眼睛。阿曼乘機逸出。讓門開著。他穿過自己的卧室,跑下扶梯。他願意在任何一個地方隱藏起來。他的存在會使裴奈爾見窘,他不願遇見他。

片刻以後,他從自習室的窗口可以看到他掠牆而過,像一個小偷兒……

裴奈爾未得長時間的安眠。但昨夜他已經歷了比睡眠更舒適的遺忘,一種全身悚然怡然的交感。他滑入在一個新的日程中,茫然無以自釋:鬆散,輕捷,新奇,寧靜,閃躍,一似天神。他不使莎拉驚醒,輕輕地從她懷中脫身。但離開她,怎麼竟無一吻,竟不回顧,竟未做至情的擁抱?這是否由於他的薄情,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竭力不去思索,困於無從使昨夜空前的一頁歸併在他已往的事迹中。不,這只是附錄、補遺,不能在書的正文中有它的地位——這書中,他生命的故事仍將一貫地重行繼續,重複開始。

他回到和小波利合住的卧室。小波利睡得正濃,真是孩子!裴奈爾打開被褥,掀亂床單,以杜疑竇。他用大量的水盥洗。但看到波利使他想及在沙費時的情景。他回憶起那時蘿拉對他所說的話:「我只能接受您對我的這點熱誠,其餘的要求非在別處取得滿足不可。」

這話曾引起他的不快。至今似乎還縈繞在他的耳際。他已不去追想,但今晨他的記憶異樣地清晰活躍。他的腦筋偏又轉動得非常敏捷。裴奈爾排除蘿拉的面影,想消滅這種種回憶,且為防止自己的胡思亂想,抓起一本課本,強勉自己準備考試。但室內令人窒息。他跑下花園去工作,他願意走出門外,在街上任意奔跳,他願意跑向大海,舒散胸懷。他守在門口;一待看門的人把門打開,他便溜走。

他帶著書跑入盧森堡公園,在一張長凳上坐下。他的幻想裊然出現,但這脆弱的遊絲,一經指觸,即便折斷。他一想工作,立刻在他與書本之間盤桓著夜間的回憶,並不是那些剎那而尖銳的快感的回憶,而是一些有損他自尊的卑微可笑的細節。由於這次經驗,此後他不至於再那麼外行了。

快近九點時,他起身去找呂西安·貝加。然後兩人同赴愛德華家。

愛德華住在巴賽 一所大廈的頂樓。他卧室前面是一間很大的工作室。當俄理維黎明起身時,愛德華最初並不經意。

「我到躺椅上去休息一會兒。」俄理維曾那麼說。愛德華因為怕他受涼,關照他把毛毯帶走。稍後,愛德華自己也起身了。無疑其間他又一度入眠,因為這時他驚覺天色已大亮。他想知道俄理維如何安頓他自己;他想再看他一次,而也許冥冥中他已有了預感……

工作室內空無人影。羊毛毯留在躺椅跟前,並未打開。一種難聞的瓦斯氣味使他頓覺有異。工作室的上端是一間用作浴室的小房子,氣味無疑就是從那兒出來的。他趕忙跑去,但最初無法把門推開,門後像有什麼擋著,這正是屈倒在浴缸邊的俄理維的軀體,衣服已脫去,滿身冰涼、發青,且醜惡地污沾著嘔吐之物。

瓦斯是從浴室暖水器上泄出的。愛德華便立刻把龍頭關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意外?充血?……他都不能相信。浴缸是空的。他把這奄奄一息的軀體抱回工作室,平放在敞開的窗前的地毯上。他溫情地躬身跪著替他聽察。俄理維仍能呼吸,但很微弱。於是愛德華不顧一切,設法挽救這行將絕滅的一息生命。他循環地舉起軟弱的雙臂,緊壓腰部,按摩胸膛,試著他記憶中救治窒息的一切方法,而苦於不能同時進行。俄理維閉著眼睛。愛德華用手指把他的眼皮揭起,但在無神的眼珠上眼皮又隨即合上,可是心臟依然跳動著。他遍覓白蘭地酒與嗅鹽,終無所得。他已把水煮熱,替他洗了上身與臉部,然後把這失去知覺的軀體安置在躺椅上,並給蓋上毛毯。他想去請醫生,但又不敢離遠。每天早晨來打掃房子的女僕按例到九點才來。她一來到,他便打發她去找區內的一位庸醫,但深恐因此反惹出官廳的查究,臨時又把她叫回。

當時俄理維已逐漸蘇醒。愛德華坐在躺椅近旁,正對著他的頭部。他細察這一無動靜的面色,苦於無從打破其中的謎語。究竟由於什麼?在夜間酒醉時也許能失慎出事,但清晨所下的決心必非無因。他決定暫時拋棄一切思索,等待俄理維清醒時自作口供。不到那時候,他決不離開寸步。他握著他的一隻手,在手與手的接觸中他集中他自己心頭的疑問,他自己的一切思慮,他自己整個的生命。終於他似乎感覺俄理維的手在緊握中微弱地有了反應。……於是他俯下身去,在這緊蹙著無限沉痛的前額印上自己的嘴唇。

有人按鈴,愛德華站起來出去開門。來客正是裴奈爾與貝加。愛德華把他們擋住在進門處,一面通知他們,然後又把裴奈爾叫到一邊,問他是否知道俄理維常有昏暈或錯亂之類的徵象?……裴奈爾恍然憶及他倆昨夕的談話,特別是俄理維的有些用字,當時他雖不曾注意,此刻卻清晰地重現腦際。

「是我先和他談起自殺,」他對愛德華說,「我問他是否理解人的自殺有時僅由於生命的逾量,正像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所謂的『由於熱情』。當時我只顧到發揮自己的意見而未及注意其他的一切;但此刻我記起他對我的回答。」

「那麼他回答了什麼呢?」愛德華追問著,因為裴奈爾似有顧忌,不想續說。

「他說他認為自殺的可能性只在人們達到某種最愉快的階段,而這種愉快此後只能每況愈下永不可追。」

至此兩人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各自心中明白。愛德華終於轉避目光,而裴奈爾卻自恨失言。他們再回到貝加身邊時,後者說:

「麻煩的倒是別人會相信他臨陣膽怯所以才想自殺。」

愛德華早把決鬥這回事忘諸腦後。

「那就裝作若無其事好了,」他說,「把杜爾美找到,要求他帶你們和他的見證人會面。到那時如果這樁傻事不能及時解決,你們再和那兩位見證人從長解釋也來得及。我看杜爾美並不想使事情實現。」

「我們決不把原因告訴他,」呂西安說,「這樣可以讓他去承當屈服的恥辱。因為我相信他一定會退讓。」

裴奈爾便問是否能一見俄理維。但愛德華認為不如讓他安靜地休息為好。

裴奈爾與呂西安正要告辭,小喬治趕到了。他正從巴薩房家回來,但不曾取到他哥哥的行李。

「伯爵先生不在家,」別人那麼回答他,「他沒有命令留給我們。」說完這話僕人立刻把門關上了。

愛德華語調中以及其餘兩位態度上的某種嚴肅使喬治深感不安。他頓覺有異,便向他們探問。愛德華只得把實情向他透露。

「但不必告訴你父母。」

喬治得悉秘密,喜出望外。

「我決不會泄露的。」他說。那天早晨他本閑著無事,他便請求和裴奈爾與呂西安同上杜爾美家去。

三位小客人離去以後,愛德華便喚女僕把他間壁的一間客房收拾乾淨,以備安置俄理維。他隨即躡足回到工作室。俄理維靜卧著。愛德華便又在他近旁坐下。他拿起一本書,但未經打開又把它擱下,一心注視著他朋友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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