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巴黎 第八章 亞各諾脫同人聚餐會

當時約定裴奈爾與愛德華一同晚餐以後,快近十點時來接莎拉。經阿曼的通知,她很樂意地答應了。九點半光景,她回到她自己的卧室,她母親陪伴著她。上她卧室去,先得經過她父母的卧室;但從莎拉的卧室,另有一扇看去像是封鎖著的門通至阿曼的卧室,至於阿曼的卧室,我們已說過,是在後扶梯口。

莎拉在她母親面前假託就寢,要求任她安眠。但留下她一人時,她就立刻跑近梳妝台,把自己的嘴唇與雙頰修飾得益發鮮艷。這道封鎖的門正隱藏在梳妝台後,檯子並不太重,莎拉自己能輕輕地把它移開,她就開了那扇秘密的門。

莎拉怕遇見她的弟弟,她怕他的嘲笑。其實他姊姊一切大膽的行動,阿曼每加贊助。別人會說他也從中取樂,實際他這一時的縱肆只為事後可以不批評,不更嚴格地批評,因此莎拉也分不清他的樂助是否結果反在替監察官服務。

阿曼的卧室空寂無人。莎拉在一把矮小的椅子上坐下,一面等待,一面沉思。為預示反抗起見,她養成自己漠視一切淑德的習慣。家庭的束縛增強她的活力,激起她的反抗性。在英國期間,她的膽量已鍛煉成熟,和那位寄宿的英國女孩子阿柏丁小姐一樣,她已決心爭取她的自由,不顧一切,以求解放。她甘冒一切蔑視與非難,應對任何挑釁。與俄理維的接近已使她克服天性的羞澀與固有的貞潔。她的兩位姊姊正是她的前車之鑒。蕾雪虔敬的隱忍在她認為是受騙,蘿拉的婚姻她只看出是一種慘淡的交易,結局是成為奴役。她自認為她所受的教育,她給予自己的教育,都不適於充當所謂的賢妻良母。她不認為她未來的丈夫能在任何方面優越於她。她不和男人們一樣也通過考試?對於任何問題,她不也有她自己的觀察與意見?尤其是兩性間的平等;而她認為一切日常生活中,以及商業或政治,女人常表現出比男人更有理智……

扶梯上有腳步聲。她聳耳細聽,隨即輕輕地把門打開。

裴奈爾與莎拉尚未相識。走廊無燈,黑暗中兩人難以辨認。

「莎拉·浮台爾小姐吧?」裴奈爾低聲說。

她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臂。

「愛德華在路角的汽車裡等著我們。他怕遇見您的父母所以沒有下車來。在我就沒有什麼,您知道我就住在這兒。」

裴奈爾事先已把那道出入車輛的門半開著,以免引起看門人的注意。片刻以後,汽車把他們三人送到萬神廟酒家門口。當愛德華打發車夫時,他們聽到時鐘正報十點。

筵席已散。盤碟已撤清,但桌上還堆滿著咖啡杯、酒瓶、酒杯。人人抽著煙,室內已不堪呼吸。亞各諾脫的社長夫人台勃魯斯太太要求流通空氣。她的尖嗓子打破一切人的語聲。有人把窗開了。但朱士丁尼想做一番演說,「為聽清晰起見」,又讓人立刻把窗關上。起立後,他用一把茶匙敲著杯子,卻仍無人理會。亞各諾脫的社長,人也稱他台勃魯斯主席,起來干涉,喧聲才略告平息,而朱士丁尼沉悶的聲調順勢而下。源源不絕的比喻用來遮掩他思想的庸俗。他用鋪張的說法來顯出他自己的機智,而對每一個人都下了一番空洞的恭維。第一段告終時,掌聲四起,愛德華、裴奈爾與莎拉就在這時進入會場。有些人還不停地鼓掌,無疑在喝倒彩,像是希望演說就此中止;但朱士丁尼毫不氣餒,他又滔滔地繼續了。如今是替巴薩房伯爵錦上添花;他談到他的《鐵杠》儼然像是一部新的《伊利亞特》 ,人人舉杯祝賀。裴奈爾與莎拉和愛德華一樣都沒有酒杯,才使他們免此一舉。

朱士丁尼演說的終段是預祝新雜誌及恭賀它未來的主編人「詩神之寵兒,年少英俊的莫里尼哀,不遠的將來,桂冠就會落在他純潔而高貴的頭上」。

俄理維守在門口,為的可以立刻迎接他的朋友們。朱士丁尼荒誕的恭維顯然使他受窘,但他無法避免隨之而起的喝彩聲。

這三位用完清淡的晚餐跑來參加的人與會場的情調自難諧和。類似的集會中,遲到者很難或很易理解他人的興奮。他們的判斷是不合時的,縱非出自心愿,他們對他人的批評也往往不留餘地;至少對愛德華與裴奈爾,這是事實。至於莎拉,這環境中一切對她都是新的,她心中只想到如何去增長見識,只顧念著如何去仿效別人。

裴奈爾一無相識者。俄理維牽著他的手臂,想給他介紹巴薩房與台勃魯斯,他推辭著。巴薩房乘機插入,他走近裴奈爾,向他伸出手去,使他不好拒絕。

「常聽到別人談起您,實在久仰得很。」

「彼此,彼此。」裴奈爾說這話時的聲調使巴薩房一番好意敗興而返。但立刻他又跑近愛德華去。

雖然愛德華常出外旅行,而且住在巴黎時和別人也很疏遠,但在賓客中倒不乏相識的人,且也毫不感到局促。其實他只是性情孤僻。但同行中都以敬而遠之的態度對他,他也就以高傲自認了。他樂於聽人說話,自己則很少發言。

「令甥使我盼望閣下光臨,」巴薩房以婉轉而幾乎低微的語聲開始,「我不勝欣喜,因為正想……」

愛德華冷酷的眼色把他的話中途截斷。巴薩房雖巧於籠絡,善事奉承,但必須對方樂懷相助,他才能煥發自如。不過他也不像有些人一樣,既失自信,便一蹶不振,所以很快他又恢複過來。他昂起頭,以白眼相報。愛德華既不賞臉,他也自有對付的辦法。

「我正想請教……」他繼續說,像是追想起他原來的話,「令甥中我和文桑交誼最深,未知閣下是否知道他的消息?」

「不。」愛德華冷淡地說。

這「不」又使巴薩房陷於僵局,他不知道這意思應該是一種挑釁式的否認,還僅是對他發問的回答。但愛德華立刻加以補充,才無意間替他解了圍:

「我只在他父親處聽說他和摩納哥的公爵同在旅行。」

「不錯,我曾托我的一位女朋友替他介紹公爵。我自幸得計,這多少可以使他淡忘和那位杜維哀太太間的關係……據俄理維說,您和這位太太相識。我怕文桑會在這不幸的事件中斷送他自己的前途。」

鄙夷,蔑視,垂憐,這些姿態都是巴薩房拿手的;但他只求佔得愛德華的上風,勝此危局。愛德華亟圖還刺。但他獨乏急智,無疑由於這緣故,他對社交界最感淡漠,因為在那種場合下,他一無施展的餘地。他雙眉緊蹙,巴薩房立刻察覺,知道來勢不妙,他急便閃避,未及更氣,他隨即改變風格。

「和您同來的這位可愛的孩子是誰?」他微笑著問道。

「這是,」愛德華說,「莎拉·浮台爾小姐,正是我的朋友杜維哀夫人的妹妹。」

由於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就把「我的朋友」四字特別加重語氣,像是一支暗箭,但它並未中的,巴薩房一任其落空,隨即說:

「可否請閣下代為介紹?」

他前後的話都說得相當大聲,使莎拉從旁可以聽到,當她向他們回過頭來,愛德華再難推諉。

「莎拉,巴薩房伯爵慕名求見。」他強笑著說。

巴薩房已讓人另取來三個杯子,他注滿茴香酒。四人舉杯向俄理維慶賀。酒瓶幾乎已空,瓶底附著一些透明的糖質結晶,莎拉覺得很新奇,巴薩房便想用麥管把它們撥落下來。這時跑近一個類似傻子的人,打扮非常古怪,滿臉塗著白粉,漆黑的眼珠,頭髮抹成像是一頂鼴鼠皮的小帽,他很費力地嚼著每個字音說:

「您取不下來的。把瓶子遞給我,我來剖它的肚子。」

他抓住酒瓶,一下在窗檻上砸碎了,把瓶底獻給莎拉。

「用這小小的鋒利的多面體,這位溫良的小姐不難鑽通它的砂囊。」

「這小丑是誰?」她問巴薩房,後者已讓她坐下,而自己坐在她的身旁。

「他是《於布王》的作者阿爾夫累德·雅利 。亞各諾脫同人封他為天才,因為觀眾瞧不上他的劇本。無論如何這是劇壇上很久以來罕見的作品。」

「我很喜歡《於布王》,」莎拉說,「而我很快活居然能遇見雅利。聽人說他總是灌醉酒的。」

「今晚就靠不住。我看他晚餐時喝了兩大滿杯純粹的苦艾酒。他像並不覺到什麼。您抽一根煙嗎?不想讓別人的煙味熏死就得自己抽煙。」

他側過身去替她點火。她口中嚼著幾粒糖質的結晶。

「但這只是凝結後的糖質,」她頗感失望地說,「我還以為一定是很硬的。」

她一面和巴薩房交談,同時卻向守在她近旁的裴奈爾送著微笑。她的眼睛欣喜得閃耀出一種異樣的光輝。裴奈爾在黑暗中未及細看,這時忽然覺得她和蘿拉非常相似,同樣的前額,同樣的嘴唇……只是她面龐的風致不及蘿拉的溫柔,而她的目光引起他心中騷擾不安。他感到頗不自然,便把頭轉向俄理維。

「給我介紹你的朋友貝加吧。」

他已在盧森堡公園遇見過貝加,但從不曾和他談過話。俄理維才把他介紹到這新環境來,這使生性羞怯的貝加頗感狼狽,每次他朋友用《前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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