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巴黎 第六章 愛德華日記:莫里尼哀夫人

愛德華日記

小說家們欺矇我們,當他們只鋪敘人物而不顧及環境的壓力的時候。決定樹木形狀的是樹林。留給每一棵樹木的地位是多麼有限;多少新芽因而枯萎;每一棵樹儘可能往空隙處抽放它的嫩枝;玄妙的枝條,每是窒息的產物。除往高處伸展別無出路。我不理解何以菠莉納不萌發玄妙的枝條,我更不理解她還等待何種更大的壓力。過去她不曾和我有過類似的接近的談話。我承認我不曾猜疑到在幸福的表面下她所隱藏的種種苦惱與容忍。但我認清除非她也是一個極粗俗的靈魂,否則決不能不對莫里尼哀感到失望。從我前天和他的談話中,我已能測知他的限度。菠莉納當時怎麼可能嫁他呢!……唉!最可悲的貧匱,個性的貧匱,是隱蔽的,不經長時間的接觸不易發覺。

菠莉納勉力在眾人面前,而尤其在孩子們面前,隱藏俄斯卡的缺陷與弱點。她用盡心計使孩子們尊敬他們的父親;而這確不是容易的事,但她竟安排得使我也被蒙蔽了。她提到她丈夫時從不帶輕視的口吻,但看去像是不作計較,其中卻別含深長的意義。她嘆息他對孩子們已失去了尊嚴,而當我對俄理維和巴薩房相處表示遺憾時,我看出如果這事憑她做主,這次去科西嘉的旅行是決不會實現的。

「我並不贊成他們去,」她對我說,「而這位巴薩房先生,說實在的,並不使我喜歡。但有什麼辦法?明知自己無法攔阻的事,我寧願慨然允諾。俄斯卡,他可總是讓步;他對我也讓步。但當我認為對孩子們的有些計畫應該反對或拒絕時,我卻絲毫得不到他的支持。文桑也夾在裡面。到那時我還借什麼去拒絕俄理維的要求,除非自願失去他的信任?而我唯一關心的也就是孩子們的信任。」

她正補著舊襪子,我想是俄理維所不要了的。她停住了,往針上穿一根線,接著便更低聲說,彷彿是更知心也更傷心:

「他的信任……如果至少我還自信能保持的話;但不,我連他的信任也失掉了……」

我試作辯解,雖然自己並無把握,她卻微笑了。她放下針線,接著說:

「您看,我知道他在巴黎。今天早晨喬治還遇見他,他順便說起,而我也裝作沒有聽到,因為我不喜歡看他告發他的哥哥。但總之我知道,俄理維躲避著我。當我以後見到他時,他准以為非對我撒謊不可,而我也只好裝作相信,正像每次他父親躲避我時,我也裝作相信。」

「那是由於怕使您難過。」

「他這樣做倒使我更難過。我並不是狹量的人。多少小過失我都容忍,我都裝作看不見。」

「現在您所說的是指誰?」

「啊!父子都一樣。」

「裝作看不見,等於您對他們也是撒謊。」

「但您讓我有什麼辦法?我不嘆苦已很不易,至少我不能再加贊同!不,您看,我對自己說,遲早人會抓不住,縱有衷心的愛也無補於事。再有什麼可說?愛人反使人苦惱,反使人討厭。結果,我只好把這份愛也隱藏起來。」

「現在您是在說孩子們吧。」

「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您以為我對俄斯卡已無愛可言?有時我也那麼想;但我也對自己說,我不更進一步去愛他,為的是怕自己太受痛苦。而……是的,您的話應該是對的,如果就俄理維而論,我倒寧願痛苦。」

「文桑呢?」

「所有我和您談到關於俄理維的,幾年以前,都是我可以為他而說的。」

「我可憐的朋友……很快,您這些話又可以用在喬治身上了。」

「但慢慢人就忍受下去了。我對生活並沒有太多的要求。經驗讓我對生活的要求讓步……愈來愈讓步。」她又溫柔地加上說,「而對自身,則愈來愈苛求。」

「您這看法,倒已幾乎成為基督徒了。」說著我也微笑了。

「有時我對自己也這麼說。但僅此也不能成為基督徒。」

「同樣,要達到這地步單憑基督徒也不成的。」

「我常想,讓我對您說吧,您可以代他們的父親和孩子們談談。」

「文桑離得很遠。」

「對他已太遲。我在想的是俄理維。我當時倒希望您會把他帶走。」

這幾個字突然使我想像到一切可能發生的事,如果當時我不輕率地接受那樁意外的遭遇。我不禁一陣心酸,而一時竟想不出一句可以回答的話,眼淚已出現在我的眼眶。希望給自己的狼狽加以一種疑似的動機,我便嘆息說:

「我深怕對他也已太遲了吧!」

於是菠莉納握住我的手,感嘆著說:

「您實在太好了。」

看她如是誤解我的意思,自己越發躊躇不安,使她明了實情既不可能,我希望至少能把談話轉移目標,我便問:

「喬治呢?」

「他比那兩個孩子更使我費心,」她回答說,「我對他談不上已失管教,因為他一向既不信任,也不服從。」

她躊躇片刻。無疑,她想說的話在她是煞費考慮的。

「今年夏天發生了一樁嚴重的事情,」她終於接著說,「這事說來使我很痛心,而尤其我對事情的本身至今還相當懷疑……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從我平時放錢的衣櫃中不翼而飛。我不敢聲張,為的怕錯疑到別人身上。旅館中侍候我們的女僕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我看那人是誠實可靠的。我當著喬治的面說起失錢的事,意思也就是我多少疑心到他。但他並不慌張,也不臉紅。……我反怪自己不該猜疑,我希望也許是自己的錯誤,我便把賬目重加檢點。不幸事實很明顯:始終缺少一百法郎。我幾經猶豫,結果仍沒有質問他,原因是怕他偷了錢又給他自己加上一重說謊的罪。這是否是我的不對?……是的,如今我責備自己當時不夠積極,也許我是怕應該嚴厲處置,而又不能嚴厲處置。我只好裝作不知道,但您可以相信,我心裡是非常難受的。眼看著時間過去,而我說,現在已來不及,罪與罰,兩者已相去太遠。況且能用什麼去責罰他?總之,我一無表示。我很怪自己……但我又能有什麼辦法?我曾想把他送到英國去。對這事我曾想徵求您的意見,但當時我不知道您在哪兒……至少我並不對他隱瞞我的憂念與焦慮,我相信他也會覺到的,因為您知道,他的心地不錯。如果這事果真是他乾的,我希望不必去責備他,他自己一定會責備自己。我相信以後他不會再干那樣的事。他在那兒的一個同伴很闊綽,無疑他也跟著花錢。無疑我沒有把衣櫃關上。……歸根結底,我不能確定是他乾的。旅館中來往的人很多。……」

我真佩服她替孩子辯護得周到。

「我希望他會把錢歸還原處。」我說。

「我也屢次對自己那麼說。但他既不歸還,我希望由此可以證明他的無辜。我也想他恐怕不太敢。」

「您對他父親說起過嗎?」

她躊躇片刻。

「不,」她終於說,「我不希望讓他知道。」

無疑她像聽到鄰室中有聲音,她看了並沒有人,便又在我身旁坐下。

「俄斯卡對我說那天您和他一同吃的午飯。他在我面前對您非常稱讚,我想多半因為您一定聽著他說。(說這話時她凄然微笑。)如果他告訴了您什麼秘密,我並不想知道……況且他的私生活我知道得比他以為的更多。……但自從這次我回來以後,我不明白他心裡有了什麼。他顯出非常溫柔,甚至可以說,非常低聲下氣。……倒幾乎使我感到拘束。他好像是怕我。其實他大可不必。很早我已知道他在外面的關係……連對方是誰我也知道。他以為我不明白,還想盡方法來隱瞞我;但他做得那麼笨拙,他愈隱瞞,結果倒愈明顯。每次他想出去時,他裝作很忙,不快樂,滿肚子像有什麼心事,而我明知道他是尋樂去的。我很想對他說:『但是,朋友,我並不攔阻你;你怕我妒忌嗎?』我要是笑得出來,我真會大笑一通。我唯一擔心的,倒是別讓孩子們發覺。他自己是那麼大意,那麼笨拙!有時,他自己並不知道,我還不得不幫他的忙,好像我是他的同黨。您可以相信,最後我幾乎把這事看作非常好玩。我想法替他辯解。我把他亂扔的信件放回到他大衣袋中。」

「果然,」我對她說,「他怕您已發覺了什麼信件。」

「是他對您說的嗎?」

「他所以膽怯起來就因為這緣故。」

「您以為我會偷看他的信件嗎?」

這像傷了她的自尊心,她昂起頭來。我趕緊補充說:

「這些信件並不是他在無意中遺失的,他說他放在抽屜中而如今已找不到。他以為是您拿了他的信。」

這話使菠莉納臉色變白,突然我體會到這疑慮使她所受的打擊。我後悔失言,但已來不及。她躲開我的目光,自語著說:

「但願落在我的手上也就好了!」

她似乎已無力掙扎。

「怎麼辦?」她重複說,「怎麼辦?」於是她又抬頭注視著我:「您,您不能和他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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