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巴黎 第五章 裴奈爾應試畢重逢俄理維

如果不是我的誤解,唯有萬物之花才是可取的……

——費納隆

俄理維當晚回到巴黎,一夜的休息已把精神恢複。天氣非常晴朗。刮凈了臉,洗了噴水浴,穿得整整齊齊,他便出門,周身意識到自己的力量,青春與美。這時巴薩房還未睡醒。

俄理維匆忙地跑向梭蓬 ,這正是裴奈爾應受筆試的早晨。俄理維怎麼會知道?但也許他並不知道,他是探問消息去的。他走得很快。自從裴奈爾在他那兒借宿的那天晚上以後,他再沒有遇見過他的朋友。這其間,發生了多少變故!誰知道,也許他想在他朋友面前炫示自己,比想要和他見面的情緒還更迫切?可惜裴奈爾太不講究服裝!但這種趣味每是優裕的產物。俄理維得到這種經驗完全由於巴薩房伯爵的緣故。

這天早晨裴奈爾應考的是筆試。他到正午才能出來。俄理維在院子中等著他。他遇到幾個認識的同學,拉拉手,便又走開了。他的服裝使他稍感拘束。但使他更為局促的是,當裴奈爾散場出來,跑往院子,向他伸出手去,叫著說:

「多漂亮呀!」

俄理維自以為再不會臉紅,這時竟臉紅起來。雖然這話的語調非常坦直,但叫人怎麼能不看出其中的諷意呢?至於裴奈爾,他所穿的還是出奔時的那身衣服。他並不曾想到能遇見俄理維。他拉著他,邊問邊走。舊友重逢的快樂在他是非常突然的。如果最初他對他朋友服裝的精緻稍含微笑,實際並無惡意在內。他的心地非常坦直,並不愛譏刺別人。

「我們一同吃中飯,怎麼樣?是的,下午一點半鐘我還得去考拉丁文。今天上午是法文。」

「滿意嗎?」

「是的,我自己倒滿意。但我不知道我的議論是否能合閱卷人的口味。題目是論述拉封丹 的四句詩:

我,巴那斯山 之蝶。

恰似善心的柏拉圖 喻作人間傑作之蜜蜂。

一身輕捷,掠過各事各物。

穿梭花間,來回翩躚。

你說,要是你,你會發表一些什麼意見?」

「我會說拉封丹用這些詩句來描寫他自己,同時也就是替藝術家所做的一幅肖像,所謂藝術家即是只對外在世界、對錶面、對花感興趣的人。接著我就用一幅學者的,也即探究與發掘者的肖像來做對比,而最後證明學者所探究的正是藝術家所得到的。從事發掘的人,愈發掘愈深陷,愈深陷愈成盲目;因真理即是表象,神秘即是形象,而人身上最深奧的即是他的皮囊。」

這最後的句子,俄理維是從巴薩房學來的,巴薩房自己又是有一天聽保羅·安布羅茲在一個沙龍中演講時帶回來的。一切未經印刷成帙的,在巴薩房認為都是合法的獲得,也即他所謂的「游思」,總之,是別人的意思。

裴奈爾從俄理維語調中的某種猶豫,覺出這決不能是他自己的句子。當時俄理維的聲音很不自然,裴奈爾正想問:「這是誰說的?」但除了不願開罪他的朋友外,他還怕聽人提到巴薩房的名字,這名字是俄理維至今謹慎地帶在口邊的。因此裴奈爾只好覬覦地迫視著他的朋友;而俄理維又再度臉紅起來。

聽著傷感的俄理維發表與他所認識的完全相反的見解,裴奈爾的驚愕幾乎立時轉成激烈的憤慨,像是一陣突發的、驚襲的、難以抗拒的旋風。但這些見解固然在他認為荒謬,他的憤慨卻並不純然對此而發。退一步說,這些見解也不像一般所設想的那麼荒謬。他很可以拿來和他自己的對列在他那本記載相反意見的小冊子上。果真這些見解是俄理維自己的,他不會對他朋友,也不會對他朋友的見解,感到憤慨;但他覺得後面還隱藏著另一個人,因此這憤慨是對巴薩房而發的。

「人們用來摧殘法國的,正是這類見解!」他以沉著而激憤的語聲喊著說。他故意張大其詞,企圖高凌於巴薩房之上。而他所說的使他自己也驚異起來,像是他的言辭先於他的思想。而實際上他上午試卷中的主意確是從這思想出發;但為謙遜起見,他厭惡在自己的語彙中,而尤其在和俄理維談話時,顯露他所謂的「誇大的情感」。因為一經表達,這些情感在他便認為不夠真切。因此俄理維從不曾聽到過他朋友提到「法國」的利益,這次是輪到他來表示驚異了。他瞪大著眼,已想不起再作微笑了。他已不認識他的裴奈爾。他茫然追隨著說:

「法國?……」接著為卸卻責任起見,因為裴奈爾說的決不是戲言,「但是,老裴,這並不是我的意思,這是拉封丹的意思。」

裴奈爾幾乎變成挑釁。

「天哪!」他叫著說,「我早知道這不是你的意思。但是,朋友,這也不是拉封丹的意思。如果他只憑藉這點輕浮,何況這種輕浮他自己在晚年也很追悔,他決不能成為我們所景仰的藝術家。這正是今天上午我在論文中所發揮的,我還用了很多引證去增強我的論據,因為你知道我的記憶力相當不錯。但不久撇開拉封丹,論及有些淺薄的人們以為這種無憂無慮、戲謔諷嘲的精神可以在他的詩品中找到依據,我便對這有時使我們在國外名譽掃地的所謂『法蘭西精神』痛加了一番評責。我說那種精神只能認作是法蘭西的怪相,連微笑也稱不上;而真正的法蘭西精神是一種探究的、推理的、仁愛的、深智洞察的精神;如果拉封丹不受這種精神所激勵,也許他一樣可以寫出他的短篇故事,但決不會產生他的寓言詩,也不會有這篇令人驚嘆的書簡(我表示我知道其中的來歷),今天給我們用作論題的詩句就是從那兒引來的。是的,老俄,全篇就是辯駁,很可能我會因此落第。但我不在乎;我非那樣說不可。」

俄理維並不特別堅持他適才所發表的意見。他只是順從了一時想炫耀的心理,才裝作漫不經意地引了一句以為足以使他朋友驚愕的警句。如今後者來勢洶洶,他唯一的辦法只能鳴鼓退兵。他最大的弱點在於他需要裴奈爾的友情遠勝裴奈爾需要於他的。裴奈爾的議論使他感到羞辱與屈服。他自恨開口太快,如果他先讓裴奈爾發言,他定會追踵唱和,如今則已失之過晚。但他如何能想到曾幾何時,這叛逆的裴奈爾,竟成了巴薩房認為只應以微笑置之的這些情感與思想的辯護者?微笑,無疑這時他已再沒有這樣的心緒;他所有的,是羞辱。他既不能收回自己的話,更不能對裴奈爾真切的情緒起而抗辯,他只求設法自衛與閃避:

「既然這些都是你寫在文章中的,那麼至少不是對我而發的……那就沒有什麼。」

他說這話時頗感困惑,絕不是他自己自然的聲調。

「但至少現在我是對你而發的。」裴奈爾接著說。

這句話正刺中俄理維的心坎。裴奈爾說時固然並不帶有敵對的用意,但聽者如何能不這樣解釋?俄理維不再作聲。裴奈爾與他之間已造成一道深淵。他思索著用些什麼論題才能把深淵兩岸的間隔重又連接起來。他終竟一無所獲。「難道他不理解我的窘困嗎?」他自忖著;而結果更增加他的窘困。也許他還用不著忍淚,但他實覺心酸。這也是他自己的過失:如果他預期的愉快較淡,這次會見又何致使他如此傷心。這情形和他兩月以前興奮地去迎接愛德華是一樣的。在他也許永遠如此,他自語說。他真願棄絕裴奈爾,忘去巴薩房、愛德華,從此擺脫一切……突然,一樁意外的遭遇打斷他這陣灰暗的思潮。

他們正走在聖密西大街,俄理維迎面瞥見他的小兄弟喬治。他抓住裴奈爾的手臂,立刻轉背拖著他急忙跑開。

「你認為他看到我們了嗎?……我家裡還不知道我已回巴黎。」

當時小喬治並非一人,同行還有萊昂·日里大尼索與費立普·亞達芒第。三個孩子正談得起勁,但這並不妨礙喬治的所謂「顧盼」。為傾聽他們起見,我們暫時離開俄理維與裴奈爾。況且我們這兩位朋友跑進一家飯館以後,目前吃比說更忙,這使俄理維也放下心來。

「好吧,那麼你去。」費費對喬治說。

「啊!他怕!他怕!」後者諷刺著說,語調中充滿著正足以激勵費立普的諷蔑。而日里大尼索顯得全不介意:

「我的羔羊們,如果你們不想干,不如立刻就說。我要找幾個比你們更有膽量的傢伙並不困難。好吧,快還給我。」

他轉向喬治,後者手心中緊握著一枚錢幣。

「看我去吧!」喬治突然鼓起勇氣嚷著說,「跟我來!」(他們正在一家煙草鋪前面。)

「不,」萊昂說,「我們在路角等你。費費,來吧!」

片刻以後喬治從鋪子內出來,手上拿著一包稱作「上等」的紙煙,發贈給他的朋友們。

「怎麼樣?」費費關心地問。

「什麼怎麼樣?」喬治故意冷冷地反詰著說,像是自己適才所做的事突然已變作那麼自然,在他已不值一提。費費卻堅持著:

「你把它用出去了嗎?」

「自然啰!」

「別人什麼也沒有說嗎?」

喬治聳一聳肩:「你希望別人說什麼呢?」

「零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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