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巴黎 第四章 開學

那天天氣很熱。從浮台爾補習學校開著的窗口,人們可以看到校園的樹梢上還浮漾著大量未退的暑熱。

這開學日對雅善斯老先生是一個演說的機會。他按例站在講台前,面向著學生。講台上坐著拉貝魯斯老人。當學生們入室時他站立起來,雅善斯對他點頭示意,他才重又坐下。他那殷切的目光最初就投在波利身上,這目光使波利感到局促,尤其當雅善斯在演說中給孩子們介紹新先生時特別提出老人與他們同學中某一位的關係。拉貝魯斯卻深苦不能遇到波利的目光。他以為這是孩子對他的冷漠、無情。

波利則想:「啊!但願他讓我安靜一點!但願他別讓我受人『注意』!」他的同學們使他喪膽。散學時,他不能不和他們在一起,自學校至宿舍,一路上他聽到他們的談話。為求得他們的同情起見,他不是不希望自己也加入進去,但他矯捷的天性使他厭惡這一切,話到口邊便又帶住。他惱恨自己的拘束,竭力想設法掩飾,而為避免別人譏嘲起見,竭力裝作歡笑,但這總是徒勞,在眾人前,他顯然像一個女孩子,這意識使他深自憂苦。

孩子們很快地形成小組。其中一個叫作萊昂·日里大尼索的當著中心人物,且已很有聲勢。他比別的孩子們年齡稍長,而且班次也較高,棕色的皮膚,黑頭髮,黑眼睛,但個兒既不很高,體格也並不特別魁梧,不過他正是人們所謂「厚臉皮」的那種孩子,一個真正無賴的狡童。即連小喬治·莫里尼哀也自認「拜倒」;「而你知道,能讓我『拜倒』,確實是要有點了不起的!」那天早晨,他不就親眼看到日里大尼索跑到一個抱著孩子的少婦跟前:

「太太,這是您的孩子嗎?(他極謙恭地問道。)這小子可長得真夠丑的,但您放心,他是活不長的。」

喬治一提到這事還止不住哈哈大笑。

「不見得吧!真有這事嗎?」當喬治把這故事講給他的朋友費立普·亞達芒第聽時,後者問道。

這類無恥的取笑使他們聽得非常高興,以為沒有再能比這更俏皮的了。其實這並不稀奇,萊昂不過是從他表兄斯托洛維魯那兒學來的,但喬治卻不知道。

在課室中,為避開監堂者的視線起見,莫里尼哀與亞達芒第和日里大尼索同佔了第五排的長凳。莫里尼哀的左手是亞達芒第,右手是日里大尼索,別人也叫他日里;波利坐在長凳最靠邊的座位上,他後面是巴薩房。

龔德朗·得·巴薩房從他父親死後一直過著慘淡的生活,其實他以前的生活也並不愉快。許久他就認清想從他哥哥那兒得到任何同情或扶植是不可能的。他在布列塔尼度過暑假,這是他那忠僕賽拉菲把他帶去的,而他就住在她家裡。他的一切才能無從施展。他努力學習。他要證明給他哥哥看,他自己比他還強,這一線潛在的希望刺激著他。他自願在學校寄宿,為的可以不住在他哥哥家裡,因為在巴比倫路的爵府只能喚起他凄慘的回憶。賽拉菲因為不願離開他,便在巴黎租了房子,故伯爵在他遺囑上指定有他兩位少爺給她的年金,她利用這筆小款項才能有這方便。她留給龔德朗一間房子,備他從學校回來時住宿。他把這間房子按他自己的趣味布置。每周他和賽拉菲同餐兩次,她看護他並照料他的一切。在她跟前,龔德朗談笑自如,雖然任何知心的話他仍未便向她吐露。在宿舍中,他竭力避免受別人的影響,對同學們的取鬧概不理會,且也不常參加他們的遊戲。這也由於他對閱讀比任何非戶外的遊戲更感興趣。他喜好運動,各種運動,但特別是個人的運動;這也由於他的孤傲,他的不喜隨俗。按著季節的不同,禮拜天他出去溜冰、游泳、划船或到鄉間遠足。他既不設法去克服自己的憎惡,也不設法去開拓自己的胸襟,相反,卻使它堅定起來。也許他沒有他自己所設想的,或是他自己想做到的那麼單純。我們曾看到過在他父親臨終的床前守靈的他。但他並不喜歡神秘,而每當他不能自主的時候,便感不快。如果他在班中名列前茅,這並非由於敏捷,而全是勤讀的結果。如果波利知道去和他親近,倒可以受到他的不少保護,但吸引波利的則是鄰座喬治。至於喬治,他只聽從日里,而日里則對誰也不加註意。喬治有緊要的消息想轉達給費立普·亞達芒第,但覺得給他寫信總欠謹慎。

開學的那天早晨,他在開課的前一刻鐘便到學校門口空守著他。當他在門口來回逡巡時,他才聽到萊昂·日里大尼索那麼俏皮地詰問一個年輕的女人;事後這一對狡童便攀談起來,而使喬治感到莫大愉快的,是發現了他們還將是這補習學校的同學。

散學時,喬治與費費終於遇見了。他倆和別的寄宿生們一同走回雅善斯寄宿學校,但故意離遠一點,為的可以自由暢談。

「你不如也把那東西收起來。」喬治先開始,指著費費還掛在紐孔中的黃絲帶。

「為什麼?」費立普問道,發現喬治的絲帶已不掛在身邊。

「人會把你捉起來的。好小子,我原想在上課前把這話告訴你,你要早到一會兒就趕上了。我等在學校門口就為的通知你。」

「但我不知道。」費費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喬治學著他說,「但在烏爾加脫分手以後你早該想到也許我有話想對你說。」

這兩個孩子最掛心的是各人想占對手的上風。費費由於他父親的地位與家境佔到某些便宜,但喬治借他自己的大膽與傲慢又遠勝費費。費費不甘示弱,必須加倍努力。他並不是個惡劣的孩子,但性格非常軟弱。

「好吧,你有話想說,那就說吧!」他說。

萊昂·日里大尼索已挨近他們,聽著他們的談話。喬治也樂意讓他竊聽。早晨日里的談吐使他非常吃驚,這時喬治也想同樣給他一個報復,因此他裝作很平淡地對費費說:

「小潑辣給關起來了。」

「小潑辣!」由於喬治的從容自若倒使費費驚叫起來。萊昂顯得對這事很感興趣,費費便問喬治:

「可以對他說嗎?」

「隨你便吧!」喬治聳聳肩說。於是費費對日里指著喬治:

「那是他的相好。」他又回頭問喬治:

「你怎麼知道的呢?」

「我遇到十里美,是她告訴我的。」

於是他告訴費費十二天前他回到巴黎時,想再去訪問法院院長莫里尼哀曾指為「縱樂的場所」的那幢房子,如何發現門已封鎖,他如何在附近徘徊,不久遇到了十里美,費費的相好,她告訴他在假期開始時警察局如何在這房子內搜查以及封閉等事。為這些女人與孩子們所不知道的是普羅費當第進行這件工作時曾煞費苦心,直等這些未成年的觸犯者離散以後才肯下手,為的不使他們也一併打入網內以致牽連到他們父母的體面。

「哎喲!老喬……」費費不加批評,只連連地說,「哎喲!老喬……」意思是他和喬治可真算僥倖脫了身。

「這使你脊樑也發冷了吧?」喬治冷笑著說。但他自己也曾受莫大的驚嚇,這是他認為無須再作招認的,尤其在日里大尼索麵前。

從這段對話,人們可能把這些孩子看作比實際更為卑劣。其實,我敢相信他們類似的論調多半還為的相互示威,其中有著不少誇大的成分。總之,萊昂·日里大尼索聽著他們,聽著他們,而且鼓勵他們繼續地說。當他晚上把這些話題報告給他表兄斯托洛維魯時,後者一定會很感興趣。

同天晚上,裴奈爾去見愛德華。

「今天開學的經過還不錯吧?」

「不壞。」

由於接著他不再作聲,愛德華說:

「裴奈爾先生,如果今晚您沒有談話的心境,別希望讓我來催促您。我最怕審問人。但原諒我提醒您,您曾自願替我服務,因此我有權利希望您會報告一點消息……」

「您想知道的是什麼?」裴奈爾很勉強地回答,「是不是雅善斯長老那篇莊重的演說,其中他勉勵孩子們『應抱少年之熱誠共同奮發』?我把這些字眼兒全記住了,因為他曾反覆用了三次。阿曼就說老人沒有一篇演講中不用到它們的。我和他同坐在課室中最後一排的板凳上,守望著孩子們進來,正像挪亞 在方舟中守望他的動物一樣。真是各類齊備:有反芻類的,有厚皮類的,有軟體類的,以及其他種種無脊椎動物。演講告終以後,當他們開始相互交談時,我和阿曼注意到他們十句話中間便有四句是這樣開始的:『我敢打賭你不……』」

「其餘六句呢?」

「那就是:『我嗎,我……』」

「這倒觀察得不壞。其餘還有什麼呢?」

「有些在我看來都含有一種假造的性格。」

「這話怎麼講呢?」愛德華問道。

「我特別想到其中的一個,他坐在小巴薩房身邊。小巴薩房在我看來倒只是一個沉靜的孩子。我曾仔細觀察他的鄰座,那孩子似乎以古人的『Ne quid nimis』 拿來作處世的法則。以他的年齡,您不覺得這箴言的荒謬嗎?他的衣服非常貼身,領帶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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