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巴黎 第三章 愛德華日記:三次訪問拉貝魯斯

愛德華日記(續)

九月廿九日

訪拉貝魯斯。女僕躊躇著不想讓我進去:「先生不願見客。」因我十分堅持,她才引我進入客室。百葉窗全關著。我那老師頹坐在一把直背的大靠椅上,在陰暗中我幾乎不曾辨認出來。他並不起立,也不對我注視,只從旁向我伸出他那軟弱的手,而這手,當我緊握以後,便又垂下了。我坐在他身旁,因此我看到的只是他的側面。他的面部像是凝凍了的,冷漠得一無表情。偶爾嘴唇略微嚅動著,但不發一言。我開始懷疑是否他認識我。這時掛鐘敲了四下;於是,像被時鐘的機輪所推動,他慢慢轉過頭來,用著一種非人間的、沉重的語音,有力而平直地說道:

「為什麼別人讓您進來?我已叮囑過女僕讓她告訴任何來訪的客人,說拉貝魯斯先生已故世。」

我覺得非常痛苦,並不單是由於這些荒誕的言辭,而尤其是其中的聲調,一種極端誇張而做作的聲調,這出於平日對我那麼自然、那麼信賴的老師,在我實在還是初次經歷。

「那女孩子不願說謊,」終於我回答說,「別因為她給我開門而譴責她。能重見您在我實在是很愉快的。」

他木然重複說:「拉貝魯斯先生已故世。」以後重又落入沉默中。我一時頗不高興,正擬起身告辭,待改日再來探研這幕可悲的戲劇的起因。但這時女僕進來,端上一杯冒著熱氣的巧克力茶。

「先生振作點吧。今天他還什麼也不曾用過。」

拉貝魯斯不耐煩地驚跳起來,正像一位演員被另一笨拙的角色破壞了他的效果似的:

「等這位先生走後再說。」

但女僕才把門帶上,他就說:

「朋友,勞駕給我去端杯水吧。一杯清水就成。我渴得要死。」

我在餐室中找到一個水瓶和一隻玻璃杯。他把杯注滿,一飲而盡,用他舊駝絨上衣的袖管擦著嘴唇。

「您覺得發燒嗎?」我問他。

我這話立刻提醒他自己在扮演的人物:

「拉貝魯斯先生並不發燒。他已無感覺。從禮拜三晚上起,拉貝魯斯先生已停止生活。」

我正躊躇是否最好自己也參加他這幕戲劇:

「禮拜三可不正是波利來看您的那一天嗎?」

他向我轉過頭來,提到波利的名字時,他的面部閃出微笑,像是昔日的微笑之影,而終於放棄了他在扮演的角色:

「朋友,對您,我不妨明說:上禮拜三是我生命中最後的一天。」他用更低的聲音對我說,「正是……在結束這生命前我留給我自己的最後一天。」

看著拉貝魯斯又回到這駭人的話題,使我感到萬分痛苦,我明白過去他對我所說的話,我從不曾把它看作很認真,因為在我記憶中早已淡忘了;如今我才責備起自己來。如今,我才回憶起一切,但我所奇怪的是他最初和我談起時所訂的日期比這更遠,而當我向他道破這點時,他重又回覆自然的語調,並略帶諷意地對我招認,說他故意欺瞞我確實的日期,說他怕我加以阻攔或是因此趕回巴黎,所以才把日期定得較遠,但說他曾接連幾夜跪求上帝,讓他在死前能見到波利。

「我還和『他』約定,」他加上說,「必要時,我得把行期延緩幾天……正因為您曾保證我能把他領回,您記得嗎?」

我已握住他的手,它是冰冷的。他讓它在我手中取暖,他用單調的語聲繼續說道:

「所以,當我知道您在假期結束前就能回來,而我不必延緩行期就能重見到那孩子,我相信……我以為上帝已接受了我的禱告。我相信他是贊同我的。是的,我真這樣相信。我並不曾立刻想到他始終是嘲弄著我。」

他把手從我手中縮回,帶著較興奮的語調:

「所以在禮拜三晚上我決定告一結束;而正是禮拜三的白天您把波利帶來。我不能不說在見到他的時候,我並不曾感到我所預期的喜悅,以後我考慮到這層。顯然我沒有理由去希望這孩子見到我會感覺愉快。他母親從不曾向他談起過我。」

他停住了;他的嘴唇顫抖著,我相信他將哭泣。

「波利巴不得能喜歡您,但您也該讓他有認識您的時間。」我插言說。

「孩子走後,」拉貝魯斯只顧繼續他自己的話,「夜間當我又是一人的時候(因為您知道拉貝魯斯夫人已不在這兒),我便對自己說:『來吧,這正是時候。』您應知道我已故的兄弟曾留給我兩支手槍,我始終放在床頭前的盒子內,所以我就把盒子取來,當時我就坐在一把靠椅上,正像此刻一樣,我裝好一支手槍……」

他突然猛力轉向我,像是怕我懷疑他的話,重複說道:

「是的,我已把槍裝好了。您可以去看:這會兒還裝在那兒。但結果發生了什麼呢?我也無從明白。我把手槍舉向前額。許久槍口貼在我鬢角上,而我不曾射擊。到這最後關頭,我竟不能……這說來實在是可恥的……我沒有勇氣開槍。……」

他愈說愈興奮,他的目光變得更銳利,血色微微地染紅他的雙頰。他搖搖頭正視著我:

「您看這怎麼解釋呢?一件我所決定的事情,對這件事情,幾個月來,我不斷地想……也許正因為這緣故,也許由於事前想得太多,反使我失去了執行的勇氣……」

「這正像在未見波利之前,您已把見他時的快樂先在思索中耗盡了。」我對他說,但他繼續講下去:

「許久我把槍口貼在我的鬢角上。我的指頭按在扳機上。我輕輕地扳動,但不夠用力。我對自己說:『我快要用力扳動,而子彈就會射出。』我感覺到金屬的寒冷,而我對自己說:『我快不會再有這種感覺。但在這以前我必先聽到可怕的轟擊聲……』試想!離耳朵那麼近!……使我住手的特別是這一點:怕聽槍聲……其實真夠荒謬,因為人一死去……是的,但我所希望的死,是像安眠一樣;而一種爆炸聲,它不會使人睡熟,它使人驚醒……是的,我所怕的必定是這個。我怕不曾使我睡熟,倒反突然把我驚醒。」

他似乎竭力使自己鎮定,或寧說使自己能貫注精神,但他的嘴唇重又茫然啟翕起來。

「這一切,」他接著說,「都是事後我才對自己所說的。如果我沒有自殺成功,真正的原因卻由於當時我並不是自主的。如今我說:我怕了;其實並不是那麼回事。某種與我自己的意志完全無關,而且比我自己的意志更強的東西把我擋住……像是上帝不願讓我離去。設想一個牽線的木偶,它想在幕落以前離開舞台……站住吧!終場時還需要你。唉!你以為你想什麼時候走就能什麼時候走嗎?……我才明白他們所謂自己的意志,實際只是上帝牽在手上不使木偶行動的線索。您不懂這意思嗎?讓我來替您解釋。譬如說,此刻我說:『我來舉起我的右臂』;而我就舉起來。(他說時真舉起右臂。)但由於這後面已有人把線牽動,為了使我想起並說出:『我要舉起我的右臂』……要證明我並不是自主的,只需看如果必須舉起另一隻手臂時,我一定會對您說:『我來舉起我的左臂』……不,我看出您並不明白我的意思……啊!如今我很明白上帝在開玩笑。一切他讓我們做的,他裝作使我們相信以為是我們自己願意做的,他就以此取樂。這就是他的惡作劇……您以為我瘋了嗎?說起這點,試想拉貝魯斯夫人以為……您知道她已進了養老院……對了,試想她以為那是一個瘋人院,而我使她入院為的是可以擺脫她,為的是可以把她當作瘋老太婆……您說這真是夠奇怪的,任何一個路人也會比這終身相許的她更能多理解我一點……最初,我還每天去看她。但當她一窺見我,她就說:『唉!您又來了。在這兒您還來刺探我……』我只好不再去探望她,因為這隻使她生氣。您教我對生命再能有什麼留戀,當我對別人已一無用處!」

他的嗚咽抑住他的語聲。他低下頭,我以為他重將墮入在頹喪中,但突然他又奮起:

「您知道她臨走前幹些什麼?她撬開我的抽屜,焚毀我已故的兄弟的一切遺簡。她一向妒忌我的兄弟,而尤其在他死後。夜間,當她發覺我在那兒重讀他的信札時,她便和我爭鬧。她叫著說:『唉!您就等著我去睡覺。您躲開我。』或是:『您不如去睡覺更好。您使您的眼睛疲累。』別人也許會說她體貼入微;但我很知道,這完全出於妒忌。她不願單獨讓我和我兄弟留在一起。」

「那因為她愛您的緣故。妒忌中沒有不含有愛的成分的。」

「但您不能否認這是可悲的事實:愛情不但沒有使生活更幸福,倒反成了苦難……無疑,所謂上帝愛我們,就是如此而已。」

他愈說愈興奮,而又突然說:

「我餓了,」他說,「當我想吃的時候,女僕總給我端來一杯巧克力茶。拉貝魯斯夫人一定告訴她我不吃別的。可否請您上廚房……走廊中右手第二扇門……看是否還有雞蛋。我記得她說還有似的。」

「您願意她給您預備一個油煎雞蛋嗎?」

「我想我能吃兩個。能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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