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巴黎 第一章 愛德華日記:俄斯卡·莫里尼哀

回返巴黎,並不曾帶給他一點樂趣。

——福樓拜:《情感教育》

愛德華日記

九月廿二日

酷熱;沉悶。早回巴黎一周。我的急性每不能及時前往。如說因為熱心寧說由於好奇,以先睹為快。我永不能安息自己的渴念。

帶波利去看他祖父。昨日莎弗洛尼斯加已事先去通知他,回來時告訴我拉貝魯斯夫人已進養老院。謝天謝地!

按過門鈴,我把那小東西留在梯頂,因為覺得不參與他們的初次相見也許更為合適,我太怕老人的感恩。事後,曾問那小東西,但一無所得。重見莎弗洛尼斯加時,她對我說孩子也不曾告訴她什麼。按照事先約定,她是一小時以後去把他領回來的。給她開門的是一位女僕。莎弗洛尼斯加發現老人獨自坐在棋盤前,孩子則在屋子的另一端角落上發獃。

拉貝魯斯頗顯狼狽地說:

「真怪!起先他像很感興趣;但突然他就厭了。我怕這孩子缺少耐性……」

把這一老一小留在一起太久實在是一種錯誤。

九月廿七日

今晨,在奧迪安戲院圍廊下遇見莫里尼哀。菠莉納與喬治後天才能回來。兩天來莫里尼哀獨自在巴黎,設若他也和我同樣感到納悶,那他見到我時所表露的欣喜也就不足為奇。我們便同坐在盧森堡公園中,等待午餐的時刻,因為我們約定一同去吃飯。

莫里尼哀對我談話時故作趣論,有時竟或失檢,無疑在他以為這是一個藝術家所愛聽的。同時也因為他想顯得自己還很年輕。

「其實我本性是一個很熱情的人。」他先向我聲明說。我懂得他的意思是說:一個很好色的人。我報以微笑,正像聽到一個女人說她自己的大腿漂亮時別人對她所發出的微笑一樣。這微笑中的意思是:「一定的,我自來就相信。」過去,我所見到的他,始終是一個法官,如今脫去長袍才現了原形。

我等待著直到我們在福約飯館坐下時我才向他提及俄理維。我對他說我最近從他的一位同學那得到他的消息,才知道他和巴薩房伯爵正在科西嘉旅行。

「是的,這是文桑的一位朋友,他願意把他帶去。因為俄理維在會考中的成績頂出色,他母親覺得不應打消他這股興緻……這位巴薩房伯爵還是一位文學家。我想你總認識他。」

我並不隱瞞他我不很喜歡這人,而且也不喜歡他的作品。

他反駁說:

「你們同行間有時相互的批評總比較苛刻。我曾試讀他最近出版的小說,這書頗受有些批評家的讚譽。我並不發覺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您知道,在這方面,我是外行……」

接著,由於我表示我怕巴薩房會對俄理維發生影響。他含混地補充說:

「說實話,在我個人,我並不贊同他這次旅行。但同時不能不顧到這一層:做孩子們的到某一年齡,您就無法管束他們。自來如此,實也無可奈何。菠莉納,她和一切做母親的人一樣,還想緊跟著他們。有時我就對她說:『你使你那些孩子們討厭。你不如順他們自己的意思做去。您愈追問他們,結果倒反使他們得了暗示去實行……』在我,我認為孩子長大了,一味監視總是徒勞。重要的是,幼年教育時先給他們奠定一個良好的基礎。但尤其重要的,就看他們出身如何。老朋友,您看是不是,遺傳比一切都有關係。有些人根本無法補救,就是所謂的命定者。對這些人就不能不嚴格。至於那些天性善良的人,那就不妨放寬一點。」

「可是您剛才說,」我緊接著說,「這次把俄理維帶走並沒有得到您的同意。」

「啊!得到我同意……得到我同意!」他把鼻子伸在菜碟中說,「有時人們並不徵求我的同意。可注意的是在家庭中,自然我所指的是最和睦的家庭,做主的往往並不是做丈夫的人。您還沒有結婚,這事實對您也許不感興趣……」

「對不起,」我笑著說,「我可是小說家。」

「那麼您一定能注意到一般並不一定由於做男人的個性軟弱,所以才任他太太指揮。」

為使他歡心起見,我故意讓步說:「的確,有些男人,個性很強,威權很大,但一到家中變得跟小綿羊一樣的服帖。」

「您知道這是什麼緣故?……」他接下去說,「十有九次如果做丈夫的對他太太讓步,那一定因為他有需要求人原諒的地方。朋友!一個有德行的女人處處佔優。做男人的一彎腰,她就跳在你的肩上了。唉!老朋友,做可憐的丈夫有時是讓人同情的。當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們都希望有貞淑的太太,殊不知這點德行在我們自身要花上多少代價。」

臂節枕在桌上,雙手托著下頜,我凝視著莫里尼哀。這位可憐蟲並不自覺他所訴說的屈膝地位倒和他脊骨很相稱。他不斷地擦著額上的汗,吃得很多,如說是食而知味,寧說是那種貪吃的人,而尤其像是賞識我們所要的那瓶勃艮第陳酒。覺得有人能聽他,理解他,而無疑更認為是同情他,他就高興得把什麼話都招認出來了。

「以我做法官的經驗,」他繼續說,「我曾知道不少女人對她們丈夫都是口是心非的……但當做丈夫的在別處另覓新歡,她們便又盛怒起來。」

站在法官的地位,他用過去式開始他的句子;但做丈夫的則用現在式接下去,其中無可否認地他顯露了真身。一面吃著菜,他又儼然地補充說:

「人在自己胃口不好時總嫌別人吃得太多。」喝下一大口酒,又說,「老朋友,這就可以告訴您,何以做丈夫的在家庭中失去他的權威。」

我已很明白,我已發現,從他表面不相連貫的談吐中,他想把自己失檢的責任歸罪於他太太的德行。我不禁想起,像木偶似的這些支離不全的人們還不太懂得用自私去把自己容貌的各部分一一配合起來。一不小心,自己就散成碎片。他緘默了。我感到自己有發揮一點感想的必要,正像對一輛跑了相當路程的車子一樣,你想讓它再跑,就非給它加油不可。我就試探說:

「幸而菠莉納是一個敏悟的女性。」

他回答一個「是——的」,但拖長得令人難信,然後又說:

「可是有好些事情她並不理解。您知道,一個女人不拘如何敏悟,總……而且我承認在這事件中我自己也太不機警。最初是我自己先和她談及這樁小遭遇,那時我自信已早回頭,而故事也決不會再有下文,豈知故事仍未結束……而菠莉納的猜疑也永無止境。這真是所謂作繭自縛。日後我就不能不託假、撒謊……這就是舌頭長得太長的報應。您說有什麼辦法,我生性太信賴別人……而菠莉納卻是一個最愛妒忌的人。您不能想像我曾費過多少心計。」

「這事由來很久了嗎?」我問。

「啊!幾乎已有五年;而我以為我已完全使她信服。哪知舊事又將重提!試想前天我一到家……再來一瓶波馬酒如何?」

「我已很夠,請便!」

「也許他們有小瓶的。回家後我打算去睡一會兒。這天氣熱得使我實在受不了。……剛才我在對您說,前天,到家後為整理文件起見,我把書桌打開。我拉出抽屜,那抽屜中所收的都是……我所說的那個女的所寄的信件。朋友,請您想想當時我所受的驚慌:那抽屜竟是空的。啊!我已灼見一切。兩周前,我一位同事的女兒出嫁,菠莉納和喬治曾回巴黎一次,我自己因事未能參加;您知道,那時我正在荷蘭……而且,這些婚禮之類,本是太太們的事。回到巴黎,在幾間空屋中,閑著無事,借口整理,您知道女人們的脾氣,總有點多心……她一定開始東探西翻……啊!自然不是存心。我並不責備她。但菠莉納有愛整理的怪脾氣……但如今她手上有了證據,您說我還能對她說什麼呢?如果那小東西不直稱我的名字也就算了!一個多和睦的家庭;當我一想起我得……」

這可憐蟲又不能把他的心事盡情吐露。他用手絹吸著額上的汗,一面搖著紙片取風。我喝的酒比他少得多,心中也無從假裝同情,我對他只感到嫌惡。我承認他是一家之長(但說他是俄理維的父親在我始終是一種痛苦),一種端正、老實、隱退的中產階級人物;但這樣的人處身情場,實在使我認為可笑。他那笨拙而庸俗的談吐與比擬尤其令我難受。我覺得他對我表示的情感既不能由他的面部,也不能由他的聲調傳達出來。這正像低音提琴試奏中音提琴的調子,它所得的效果只是一種不入調的嘎聲。

「您說當時喬治和他母親在一起……」

「是的,她不願把他一人留下。但到了巴黎,他自然不老盯著她……但朋友,您看我們這二十六年來的婚姻生活中,我從不曾和她有過任何衝突,從不曾有過任何口角……當我想到這次不可避免的……因為菠莉納兩天內就回來……唉,不如不談這些。對了,您對文桑有何感想?摩納哥公爵,巡洋艦……真糊塗!……您沒有聽說嗎?……是的,他正在亞速爾群島附近監督測量與捕魚。唉!對他,我倒真用不著關心!他自己已能打出一條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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