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沙費 第六章 俄理維寄裴奈爾的信

有些缺點,用之得法,比德行更光輝。

——拉羅什富科

俄理維給裴奈爾的信

老裴:

讓我先告訴你我已順利通過會考。但此事無關緊要。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我也能出去旅行。當時我尚在猶豫;但接讀來信,我就毅然下了決心。最初,自然我母親不很贊同,但文桑很快把她說服了。他這次那麼替我幫忙,倒是我事前不曾設想到的。你來信中提到他的事,按實際情形說,我不能相信他的舉動全出於自私。在我們這年齡,每易苛於責人。很多事我們初看認為值得非難,或竟覺得可恨,其實還因為我們不曾明白探究其中的動機。文桑並沒有……但這事說來太長,我想告訴你的事還多著呢!

第一,先讓你知道給你寫這信的是新雜誌《前衛》的總編輯。經過幾番考慮後,我才接受擔任此項職務,羅培耳·得·巴薩房伯爵認為我頗能稱職。實際這雜誌的後台是他,但他不願讓人知道,因此封面上只印我的名字。第一期擬於十月出版;千萬請你寫點東西寄來。我會感到非常難受,如果第一期的目錄上我的名字旁不見你的名字。巴薩房的意思,希望在第一期中有些嶄新的材料,因為他認為一個初誕生的雜誌最怕別人說它膽怯,這一點我也很同意。我們對這事談得很多。他要我執筆並供給他相當冒險的一篇短篇小說的題材。我深怕惹起我母親的反感,所以對這事感到相當棘手;但也管不了這許多。正像巴薩房所說:人愈年輕,鬧出事來也就不易招禍。

我是在從維塞風給你寫信。這是科西嘉 某一高山山腹中的一個小村莊,隱蔽在一大森林中。我們住的旅館離村莊相當遠,正適宜做遊客遠足的起點。我們來此已有幾天。最初我們住在離波多灣不遠的一家旅店。四周絕無人跡,早晨我們總在海灣中入浴,縱使你整天脫光著身子也無關係。這生活可真有意思;但天氣太熱,因此我們不能不回到山中。

巴薩房真是一個痛快的旅伴。他一點兒不固執他自己的頭銜,他要我直接稱他羅培耳;而他把我的名字改成了橄欖 。你說,這夠多有意思!他想盡方法使我忘去他的年齡,你可以相信我,這點他的確成功了。最初我母親聽說我要和他一同去旅行,著實吃驚不小,因為她不認識他。我因怕使母親擔心也躊躇起來。未接你來信之前,我幾乎已決定作罷。結果文桑替我在母親面前說妥了,而你的來信又突然給我增加不少勇氣。出發前的那幾天全花在跑公司。巴薩房是那樣慷慨,他什麼都要替我代付,倒反使我不能不屢次阻攔他。但他認為我的服飾太襤褸;襯衫、領帶、襪子,沒有一件使他喜歡。他屢次說如果我和他同行,我那些不合適的服飾實在使他太難堪——換句話說,太不能中他的意。自然為避免使媽疑心,買來的東西全送在他家。他自己就非常講究,但他的鑒別力很高,以前很多我認為過得去的東西,今日對我都顯得非常醜陋。你不能設想他跑入鋪子去可真有意思。他說話真俏皮!我順便舉一個例子:那天我們去布倫塔諾取他在修理的那支鋼筆。當時他身後一個大個兒的英國人想搶在他前面,羅培耳稍稍用力擠了他一下,那人就開始向他嘟噥起來。羅培耳回過頭去,若無其事地說:

「大可不必。我不懂英文。」

那人惱了,用純粹的法文回答說:

「先生,您應該懂才對。」

於是羅培耳很有禮貌地微笑著說:

「您看,我不是說大可不必。」

那個英國人漲紅著臉,卻再想不出怎麼說才好。他已中計。

另一天,我們在奧林比亞看戲。中間休息時,我們在大廳中閑步。有很多私娼在那兒來回逡巡,其中兩個模樣頗窮酸的過來和他搭訕:

「親親,請一杯啤酒吧!」

我們和她們在同一張桌上坐下。

「夥計!給姑娘們來一杯啤酒。」

「先生們呢?」

「我們?……啊!我們來香檳酒。」他很大意地說。他就要了一瓶「莫艾」牌香檳酒,我們兩人飲起來。那時你看那些女人才叫夠有意思!……我相信巴薩房最討厭妓女,他說他從不曾去過妓院,意思是讓我知道如果我上那些地方去,他決不能原諒。所以你看這實在是一個很正派的人,雖然他的態度與談吐常帶冷嘲——好像有一次他說:在旅行時,如果before lunch 還不曾遇到至少五個可睡的女人,他就把這日子稱作「倒霉的日子」。我順便對你提一句,至今我不曾再有過……——你懂得我的意思。

他教訓人的方法非常別緻。有一天他對我說:

「小東西,你看,做人最要緊的是不讓自己沉淪下去。一次又一次,以後自己也就忘了自己在走的是什麼路。以前我認識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他本來是打算和我女廚子的女兒結婚的。有天晚上,他偶然跑入一家小珠寶鋪,把開鋪子的人殺了。以後他盜竊,以後他隱匿,你看,他已跑到什麼路上去!最後一次我看到他時,他已變作一個騙子。所以你千萬要當心。」

他隨時都是這樣。我聽了也並不討厭。我們離開巴黎時原打算以後盡量工作,但至今除了洗海水浴,曬太陽,閑談,別的幾乎什麼也沒有做,他對任何事物都有他自己極新奇的議論與見解。經我不斷的敦促,他告訴我不少海底動物的故事,它們有他所謂的「自身的光」,因此用不著日光。他又把這與「神光」並論……我很能用這些材料寫下不少極新的理論。我那麼粗枝大葉地對你說,自然顯不出什麼,但當他談起時,我可向你擔保真像小說一樣娓娓動聽。平日,人們都不知道他對自然科學很有研究;但他故意隱藏起他對這方面的知識。他說這是他私人的珠寶。他說只有那些市儈氣的人才沾沾自喜地把自己的首飾逢人獻寶,而尤其如果那些首飾是贗品。

他能很巧妙地運用人物、意象、見解,換句話說,他對一切都能利用。他說生活中最高的藝術並非享受而是如何去善用。

我已寫成一點詩,但因自己並不滿意,所以不預備寄給你。

再見,老裴。到今年十月時,你可以發現我也變了。每天我都增加一點自信。知道你在瑞士生活,使我很覺愉快,但你看,我自己絲毫用不著羨慕你。

俄理維

裴奈爾把這信遞給愛德華看,但愛德華決不顯露這信對他所引起的騷動的情感。俄理維對羅培耳的種種恭維令他生氣,最後引起他對羅培耳的懷恨。他自己的名字在這信中一字不提,俄理維似乎已把他忘了,這尤其使他暗自傷心。他竭力想辨認信後用濃墨塗抹掉的三行附筆,但終無結果。原文是:

「告訴我舅父說我時時想念他;我不能原諒他把我丟下,而這致命的創傷永遠存留在我的心頭。」

這一封在憤慨中所寫的耀武揚威的信,唯一衷心的吐露也就是附筆中的幾句,但俄理維用墨塗去了。

愛德華一言不發把這封難堪的信交還裴奈爾;裴奈爾也一言不發把信接回手中。我已說過他們兩人間不常說話,尤其當兩人單獨相對時,每每重壓著某種奇特而難以言喻的拘束。(我不愛用「難以言喻」這四個字,因一時想不起適當的,故暫代用。)但當晚兩人回卧室後正擬就寢,裴奈爾用了很大的勇氣,終於哽著喉問道:

「蘿拉有沒有把杜維哀寄她的信拿給您看?」

愛德華一面上床一面回答說:

「我早相信杜維哀不會拒絕。他這人很不錯。也許嫌懦弱一點,但很不錯總是事實。我相信將來他一定會溺愛這孩子,而這小東西也一定要比他自己所生的來得更為結實,因為我看他自己並不太強壯。」

裴奈爾太喜歡蘿拉,這使他對愛德華的這套風涼話不能不感到驚異,可是他並不表示出來。

愛德華把燈吹滅,繼續說道:

「我本以為這事除了絕望簡直一無辦法,如今這樣結束倒是最適宜不過的。人誰無錯誤?重要的是事後不一味堅持……」

「當然!」裴奈爾回答這話為的避免再做討論。

「但是裴奈爾,我不能不向你直說:我怕我們相處也多少是……」

「一種錯誤?」

「是的,雖然我很真心待您,但幾天來我常想到我們中間恐怕是生來不容易合作的,而覺得……(他躊躇片刻,思索適當的字)繼續與我相處倒反使您迷途。」

愛德華不把這話說出以前,裴奈爾原是同一想法,但要使裴奈爾否認,也就沒有比這話最為適宜。愛與人背道而馳的性格使他立刻起來抗議:

「您對我還不太認識,而我對自己也不夠認識。您並不曾給我一個試驗的機會,如果您對我並沒有特別過意不去的地方,可否讓我再等待一些時候?我承認我們的性格很不同,但我覺得唯其如此,對您對我也許都更能有點益處。我相信如果我能幫您忙,那多半就由於我們相異之處,由於我所能貢獻給您的一點新的東西。如果我有失誤的地方,請您儘管告訴我,我決不是愛訴苦或是喜回罵的那種人。但,這兒我對您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