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巴黎 第十六章 文桑與格里菲斯夫人

文桑所受的實證教育使他無法相信超自然的一切,魔鬼所利用的正是這一點。魔鬼對文桑不從正面進攻,他暗中給他一種陰險的側擊。他最得意的戰略之一是使我們把自己的過失信作是一種成功。文桑不得不硬著心腸用冷酷的態度對待蘿拉,就因為他的天性是善良的,而他所以那樣做,就在使他自信這是他意志克服良能的成功。

把這段故事中文桑性格的演變細細分析起來,可以區辨出幾種不同的階段,為使讀者明了起見,我把它們逐項分列出來:

(一)動機純正時期。溫厚篤實。自知必須補償過失。例如對蘿拉所盡的道德上的義務:擬把他父母苦心為他積聚的那筆開業費留給蘿拉分娩之用。這不是他願意犧牲自己嗎?這動機不是很合理、大度、慈?

(二)不安時期。疑慮躊躇。覺得這筆留給蘿拉的款子也許數目太小,當魔鬼用贏錢的可能性來迷惑文桑時,文桑心中不早已預伏一種順從的傾向?

(三)靈魂之頑強不屈。錢輸後,自覺非「超然於厄運」之外不可。借著靈魂「消極的勇氣」,他向蘿拉供認自己在賭博中的失利,並乘此機會,與蘿拉決絕。

(四)放棄最初純正的動機。為辯護他的行為起見,文桑必須捏造一種新的倫理觀,把昔日的善良認作是自欺;因為要制勝他的道德觀念,魔鬼也非用一套道德上的理由使他置信不可。「內在說」「瞬間整體說」「逍遙說」。

(五)得勝者之沉醉。蔑視隱諱。稱霸。

自此,魔鬼已得勝利。

自此,自以為是最自由的人,實際卻已成魔鬼掌握下的傀儡。魔鬼還不稱心,除非文桑把他弟弟俄理維也送到魔鬼的代言人巴薩房的手中。

可是,文桑並不是心地不良的人。不拘他的際遇如何,他始終並不沾沾自喜,他心中仍是不安的。附帶還可以補充幾句:

摩耶 的一切五光雜色的奧秘,我相信,人通稱之為「異域風光」,在那境地中我們的靈魂自感異鄉孤客,失去一切憑藉。有時某種德行始終拒抗,因此魔鬼在進攻前,先使遷移環境。無疑,如果他們當時不在一種新的天地中,不和他們的家裡人以及過去的種種記憶遠隔,不失去他們自己行動的責任心,蘿拉決不會以身許之,文桑也決不敢引誘她。無疑他們在波城的種種關係,當時他們是決不考慮到會有後果的……關於這一層還有很多意見可以抒發,但上述種種已足使我們對文桑做更進一層的認識。

在莉莉安身旁,最初他也同樣感到處身新環境中的局促。

「莉莉安,請別笑我,」當天晚上他對她說,「我知道你不能了解我,但我必須當你是了解我一樣地對你說話,因為自今以後我已無法把你從我的心中分開。」

莉莉安躺在一張長沙發上,他半倚在她的足前,把頭愛戀地靠在他情婦的膝上,她愛戀地撫摸著它。

「今天早晨使我不安的……是的,也許就是畏懼。你肯暫時嚴肅一點嗎?為了解我,你肯暫時忘去,我不說你所相信的,因為你不信一切,而正是暫時忘去你的不信一切?你知道我也不信一切;我相信我一切都不相信,一切都不再相信,除了相信我們自己,相信你和我兩人,相信我們間的生活。相信由於你的緣故,我可以成為……」

「羅培耳說七點鐘來,」莉莉安把他的話打斷,「我並不是催你,但如果你不說快一點,我怕當你說得頂有意思時,他會闖來把我們打斷。因為我猜想你不見得能喜歡當著他的面說。這真奇怪,今天你說話自以為非小心不可。你真像一個瞎子,走一步,用棒試探一步。可是你看我倒很嚴肅,但何以你沒有自信?」

「自從認識你以後,」文桑接著說,「我有絕對的自信。我覺得我能做很多事;而你看,每次我都成功。正因為這緣故所以我感到有點恐懼。不,你別作聲……今天一整天我想著早晨你對我講的關於『部爾哥尼號』的沉沒,以及那些想攀登救生艇的人被砍去手腕的事。我也覺得似乎有某些東西想攀登到我的救生艇來——為使你了解我的意思,所以我就用你的譬喻,——而我想阻止它上來……」

「怯懦的傢伙!你希望我來幫你把它淹斃……」

他不做理會地繼續說:

「我把它推開,但我聽到它的聲音……一種你從沒有聽到過的聲音;而我在幼年時曾經聽到過……」

「這聲音說些什麼呢?你不敢重說。我並不奇怪。我打賭那裡面帶著不少的教理,嗯?」

「但,莉莉安,你得了解我。我如果要擺脫這種種思慮,唯一的方法就只能先把它們告訴你。但如果你聽了就笑,我只好把它們存在心中,而結果它們就會把我毒害。」

「那麼說吧,」莉莉安頗帶一點兒遷就的神情,但看他不發一言,而且稚氣地把自己的前額隱藏在她的短裙中,又說,「說吧,你還等什麼呢?」

她把他的頭髮揪住,逼著他把頭抬起來。

「好傢夥,你看他真若有其事!面色都白了。小寶貝,聽我說,如果你只知道裝孩子,那我可受不了。人應該說干就干,而且你知道:我不喜歡那些暗地玩花樣的人。如果你想把人救上你的小艇來,你救就是了,但偷偷摸摸地干,那你就是玩花樣。玩是可以的,但那也得有誠意;而且我告訴你,這隻為使你成功。我相信你可以是個很有作為、很能出人頭地的人。我覺察出你自身中的一種無上的智慧與力量。我願意幫助你。很多女人往往毀滅她們自己所愛的人的前程,而我卻是相反。你已經對我談過你想放棄學醫而專心從事自然科學的願望,你自恨經濟能力不許可……可是你正從賭博上贏了錢,五萬法郎,這數目也不算小。但答應我以後你不再賭博,我可以把一切款項任你處置,條件是如果別人說你受人供給,你能毫不掛心。」

文桑已站起來。他走近窗口。莉莉安繼續說:

「第一件事,為了使你和蘿拉的關係告一結束,我以為最好把你以前答應她的五千法郎送去。如今你有了錢,為什麼你不守信?是否你想使你自己多加一重對她的罪狀?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這種做法,我最恨卑怯的行動,你不懂砍人手腕的方法。這事了結以後,我們到對你工作最適宜的地方去度夏。你曾和我提起羅斯哥孚,我倒喜歡摩納哥,因為我和公爵認識。他可以帶我們上他的巡洋艦,而且你可以在他的學院中工作。」

文桑默不作聲。他不願告訴莉莉安,而這事是很久以後他才對她說的,他來此以前,曾上蘿拉絕望地在等著他的那個旅館去過。希望他終於可以推開責任,他就在一個信封中封了她已不再希望的五千法郎。他把這信封交給一個侍役,自己等在進門處候侍役交到後的迴音。不到一會兒,侍役從樓上下來,原封帶回,在信封上蘿拉批道:

「太遲了。」

莉莉安按鈴,叫人把她的大衣取來。等女僕出去以後,她說:

「唉!他沒有到以前,我想先告訴你:如果羅培耳向你建議存放你那五萬法郎,千萬別相信他。他很闊,但他手頭常缺錢用。你瞧,我聽到他汽車的喇叭聲。他早來半小時,但也好……至於我們剛才所說的……」

羅培耳進門就說:

「我來得太早了,因為我想我們上凡爾賽去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你們以為怎麼樣?」

「不好,」格里菲斯夫人說,「那些噴泉的聲音叫人討厭。我們不如上朗部耶去吧;時間也來得及。雖然餐館不及凡爾賽,但我們可以談得更痛快。我希望文桑會告訴你一些魚類的故事。他知道其中有些是很可驚奇的。我不敢斷定他說的是真是假,但總之比世上最動人的小說還更有意思。」

「小說家的意見也許不一樣。」文桑說。

羅培耳·得·巴薩房手上拿著一份晚報。

「您可知道勃呂涅新任了法院辦公廳的主任?這該是您父親受勳章的機會了。」他面向著文桑說。後者聳一聳肩。

「我親愛的文桑,」巴薩房接著說,「如果您不向他請求一點小小的照應——而且他準會樂意地拒絕您的——他一定認為您太不識世故。」

「您何不先從您自己開始?」文桑反詰說。

羅培耳撇一撇嘴:

「不。在我,獻點殷勤又算什麼,我不怕別人討厭。」他又轉向莉莉安,「您可知道如今上了四十年齡的男人,既無痘瘡,又無勳章,那可實在是少有的!」

莉莉安微笑地聳一聳肩。

「就為說得漂亮,他倒不惜多白幾根頭髮……說,這是您下一本作品中的引語嗎?夜間太涼……你們先下樓,我取大衣就下來。」

在扶梯上文桑向羅培耳說:

「我以為您不願再見他了?」

「誰?勃呂涅?」

「您把他看得那麼蠢……」

「親愛的朋友,」巴薩房在梯級上停住,一面拉住文桑,他已看到格里菲斯夫人正下樓來,因此故意拖延時間,意思希望後者也能聽到,「您知道,我朋友中認識較久的沒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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