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巴黎 第十四章 裴奈爾與蘿拉

有時在生活中所發生的意外,如果不帶一點闖勁是無法解圍的。

——拉羅什富科

裴奈爾最後念到夾在日記中的蘿拉給愛德華的那封信。他眼前一陣昏眩。他無法懷疑這一位在信上哀訴求援的女人會不是昨夜俄理維和他談的在門外哭泣著被文桑·莫里尼哀所拋棄的那個情婦。而裴奈爾立時感到:由於他朋友俄理維以及愛德華日記所匯合成的雙重報告,這一會兒,他自己是唯一對這情節認識得最清楚的人。但這一個優越地位他是不能長久保持的,要動手就得快,而且得謹慎。裴奈爾立刻打定主意。他沒有忘卻在愛德華日記中所念到的一切,但他的注意力卻已整個集中在蘿拉身上。

「今天早晨,我還不知道該做的究竟是什麼;如今,我已不再懷疑,」他自語著,闖出室外,「像那一位所說似的,主要的是救蘿拉。攫取愛德華的手提箱並不是我的義務,但既得以後,我在這箱中卻真正地掏出了一種迫切的義務之感。如今重要的是,在愛德華未見蘿拉之前設法先去見她,把自己介紹給她,而尤其要絕對使她不把我僅看作是一個無賴之徒。其餘一切全無問題。如今我的皮夾內有的是可以和任何一位慷慨為懷的愛德華一樣來援助那不幸者的一切。唯一使我為難的是採取什麼方法。因為出身於浮台爾家的蘿拉,雖是腹中懷著一個非法的嬰兒,內心仍然一定是極高潔的。在我想像中,她很可能是那種女人:把別人一番好心遞給她的鈔票,因為方式不得法,搶來撕得粉碎,且把賜贈的人痛斥一頓。用什麼方法把錢送給她?用什麼方法介紹我自己?難題在此。當人一離開坦道,隨處都是荊棘。參與在這樣複雜而曲折的一種情節中,我自己必然還嫌太年輕。但也許正由於我的不識世故卻更能助長我的成功。編製一段率真的自白,一種使她能對我同情、使她能心動的故事。麻煩的是這故事必須在愛德華面前也同樣可以適用,必須是同一故事而不露馬腳。不管!總有辦法。就看當時的靈機……」

他已跑到波納路蘿拉信上所寫的地址。是一個極平常的旅館,但樣子還算整潔、合理。由閽人的指點,他跑上三樓。他在第十六號房門前停住,整整衣冠,搜索一些可以應對的話,但什麼也想不起來,於是,突然鼓著勇氣,他敲門了。溫柔得像修女似的一種語聲,而在他聽來還摻雜著一點膽怯,在室內說:

「請進來!」

蘿拉服飾簡樸,全身黑色,頗似戴孝。自從回巴黎後,幾天以來她盲目地等待著能把她帶出死巷的某一個人,或是某一件事情的到來。她已落入歧途,那是不成問題的。她自己感到迷失,她有這種可悲的習慣:不器重自己的力量而期望環境的轉變。她不是沒有德行的人,但她自己實在感到被棄後一無勇氣。裴奈爾進門時,她的一隻手不自主地放在臉上,像是一個忍住驚呼或是一個在強烈的日光前把眼睛遮住的人一樣。她直立著,後退一步,正靠近窗前,她用另一隻手抓住窗帘。

裴奈爾等待著她會問他,但她默不作聲,等待著他先開口。他瞧著她,他想顯露一點微笑,但心頭卻跳著。

「原諒我,太太,」他終於開口了,「這樣的來打擾您。一位叫作愛德華的,我知道您認識他,今天早上已到巴黎。我有一些很要緊的事想告訴他;我想到您也許可以告訴我他的住址,而且……還請您原諒我那麼冒失地跑來問您。」

如果裴奈爾不是那麼年輕,蘿拉一定會嚇壞了。但他還是一個孩子。誠實的目光,豁朗的前額,溫靜的舉止,微顫的語聲,在他面前恐懼已早消失,繼起的是好奇、心感,一種在一個真率而秀麗的孩子前所不能拒抗的同情。在說話中,裴奈爾的語調已變得更穩定一點。

「但他的住址我也不知道,」蘿拉說,「如果他已在巴黎,我想他一定立刻會來看我。告訴我您是誰。我可以轉告他。」

裴奈爾想,這已是闖的時候。他眼前閃過一陣驚喜,他正視著蘿拉:

「我是誰嗎?……俄理維·莫里尼哀的朋友……」他有點躊躇,感到站不穩;但看她一聽到這姓名臉色轉成蒼白,他果敢地說:「俄理維,也就是您那位無情的情人文桑的弟弟……」

蘿拉搖搖欲墜,他只好頓住。她放在背後的雙手無目的地尋找一點倚靠,但最使裴奈爾心慌的是她所發的哀鳴,一種非人的哀訴,更像受傷後的獵物(而突然獵人感到做劊子手的羞恥),一種異樣的喊聲,一種那樣的為裴奈爾事前所沒有預料到的喊聲,這使他感到渾身寒戰。他突然領悟到這兒才真是現實,才是真正的痛苦,而他自己過去所感受的最多也只是誇張與遊戲而已。一種情緒在他心中激動起來;這情緒對他是那麼新奇而特殊,竟使他無法把它抑制下去,它一直升哽到喉頭……怪事!他竟啜泣了?這可能嗎?他,裴奈爾!……他搶上去把她扶住,跪下在她面前,雜著嗚咽絮聲地說:

「唉!饒恕我……饒恕我;我得罪了您……我知道您的困境,而……我希望能幫助您。」

但蘿拉喘著氣,自知已支持不住。她的目光搜索著一處可以坐下的地方,裴奈爾的眼睛一直仰視著她,早理會她的意思。他跳向放在床腳邊的一把小靠椅,立刻搶來放在她身旁,後者就不自支地把身子落下去了。

這時發生一樁極滑稽的趣事,而我很想把它略去;但這趣事卻是決定裴奈爾與蘿拉間接近的關鍵,而同時意外地把他們從難解的局面下釋放出來。因此我不想故意地把這場景加以鋪敘。

按蘿拉所付的房金而論(我是說:按旅館老闆所定的房金而論),本來就不能希望有精緻的傢具,但無論如何傢具應該是堅固的。如今,裴奈爾推到蘿拉跟前的這一把小靠椅卻是一把跛椅,就是說它很喜歡把其中的一隻腳提起,像鳥似的藏在翅膀下。這在鳥是一種極自然的姿勢,但對一把靠椅,卻是極少見而深感抱憾的事,所以它特別把這些殘缺隱藏在密列的流蘇下。蘿拉知道她自己的椅子,知道坐下去時非特別小心不可,但倉促間,她已不及考慮,一直到椅子在她身下搖擺時她才記起來。她叫了一聲,但這叫聲跟適才的哀鳴卻是完全不同的,滑在一邊,片刻間發覺自己已坐在地毯上,正好落在趕去攙扶她的裴奈爾的手臂中。慌張,而又覺得好笑,他已不覺跪在地上。蘿拉的臉正對著他的臉。他看到她滿面羞紅起來。她掙扎著支起身來,他幫著她。

「跌痛了嗎?」

「沒有,謝謝,幸虧有您。這靠椅真夠滑稽,其實已修理過一次……我相信如果把它那隻腳放正的話,它是不會塌下去的。」

「我來修理它,」裴奈爾說。「行了!……您願再試一下嗎?」他立刻又接下去說,「對不起……不如讓我先來試一下。您看,現在它很行了。我把兩腳蹺起都沒有關係(他笑著那麼做)。」於是,從椅上起來,「您再坐吧,如果您允許讓我再留片刻,我拿一張凳子來。我坐在您身邊,看守著不讓您再掉下去。別怕……我還有別的事想替你設法。」

他那談笑風生,他那態度的謹慎,舉止的文雅,使蘿拉不能不微笑起來:

「您還沒有告訴我您的姓名呢!」

「裴奈爾。」

「對;但您的姓呢?」

「我沒有姓。」

「就說您父母的姓。」

「我沒有父母。也就是說,我自己正像您所等待的那個孩子一樣,是私生子。」

突然蘿拉臉上的笑影消失了。這樣固執地想知道她的私生活,想揭破她的底細,給她一種凌辱。

「但您到底怎麼知道的呢?……誰對您說的呢?……您沒有權利來知道這些事……」

裴奈爾如今已開了口,他的語聲就變得激昂:

「我同時知道我的朋友俄理維所知道的以及您的朋友愛德華所知道的一切。但他們兩人都只知道您秘密的一面。全盤都接頭的恐怕就只您和我兩人了。……」他又更溫柔地加上一句,「您明白,所以我也非成為您的朋友不可。」

「男人們真夠不謹慎!」蘿拉凄然說,「但是……如果您沒有見到愛德華,他就不會對您說的。他寫信告訴您的嗎?……是他派您來的嗎?……」

裴奈爾給問住了;剛才他說得太快,盡顧到自己虛張聲勢的快樂。他只好否定地搖搖頭。蘿拉的面色愈來愈陰沉。正當這時,有人敲門。

不自主地,一種共同的情緒把兩人團結在一起。裴奈爾自忖已落圈套;蘿拉感到被人發現的焦灼。他們兩人面面相覷,正像兩個同謀犯互相目語。敲門聲又響了。兩人不約而同地回答說:

「請進來!」

愛德華已先在門外竊聽片刻,他奇怪蘿拉的室內會有語聲。裴奈爾最後所說的幾句話已使他得了暗示。他明白其中的用意。他不能不判定那說話的正是竊取他箱子的小偷。立刻他就有了主意。因為愛德華正是那種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感到疲累,而在突發的事情前感官特別靈敏而活躍的人。他把門推開,但站在門口,微笑地看看裴奈爾,又看看蘿拉。他們兩人都已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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