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巴黎 第七章 格里菲斯夫人與文桑

在一張寬大的床上,文桑躺在莉莉安身旁。日已高升,從開著的窗口射進的陽光嬉弄著文桑赤裸的腳,莉莉安不知道他已醒著,抬起身,凝視著他,她驚異地發現他臉上的憂色。

格里菲斯夫人也許真愛文桑,但她所愛的是文桑的成功。文桑長得很高,年輕,俊俏;但他舉止失度。他的面部富於表情,但他的頭髮太欠修飾。特別她愛慕他思想的雄健,無疑他學識豐富,但在她眼中,他缺乏教養,她以情人兼母性的一種本能俯視著這個大孩子,而以教養之責自任。她把他當作自己的作品,自己的偶像。她教他如何修飾指甲,如何把他往後梳的頭髮改作分在兩邊,他的前額半掩在頭髮下,便顯得更白,更高。最後,她把他那樸素的現成的領結換成了時式的領帶。格里菲斯夫人必然喜歡文桑,但她不能忍受他的沉默,或是像她所說的,他的「寡歡」。

她用手指輕輕地抹著文桑的前額,像是想抹去那兩條豎在眉間的痛楚的皺紋。

「如果你非把追悔、憂慮和遺恨帶到我這兒來不可,那以後你還不如不來好。」她伏在他身邊絮絮地說。

文桑,好像處在一種太強的光度前,閉上眼睛。莉莉安奏著凱旋的目光使他眼花。

「這兒,好像在回教的寺院中一樣,誰進來就得脫去鞋子,免得把外界的污泥帶了進來。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當文桑想用手掩住她的口,她抗拒著:「不,讓我正經地對你說。我已細細反省過那天你對我所說的。人都以為女人是不懂反省的,但那全看是哪一些女人。……你對我說的關於雜配的產物所生的劣種……以及選種的重要……你看,你教我的我不都記住了嗎?……好了,你看,今天早晨,我就看出你身上懷著一種怪物,奇形怪狀,而你卻永遠不丟開它;一個醉女與聖靈所生的雜種。我說得不對嗎?………你拋棄了蘿拉心中不安,這一點我在你額上的皺紋中看得很清楚,如果你願意回到她身邊去,立刻說,並且離開我;那就算我看錯了人,我任你回去,一無抱憾,但如果你想和我留在一起,那就別再裝這種哭喪臉。你使我想起有些英國人,他們的思想愈開明,他們愈揪住道德不放,因此沒有比他們中有些以思想自由自居的人更帶清教徒精神的……你把我看作是沒有心腸的人?你錯了。我很理解你對蘿拉的同情。但既然如此,試問你在這兒做什麼呢?」

當文桑避開她時,她又說:「聽我說,你上浴室去,讓淋浴把你的悔恨洗凈。我叫他們預備早茶,好不好?等你洗完澡,我再和你解釋那些你似乎還不很瞭然的事情。」

他坐起身來。她也跟著跳起來。

「別立刻把衣服穿上。在熱水爐右手的衣櫃內,你可以找到各式的便服……總之……你自己選好了。」

二十分鐘以後,文桑裹著一塊暗綠色的絲巾出來了。

「啊!等一等,等我給你打扮。」莉莉安欣喜地叫著說。她從一個東方式的盒子內取出兩塊茄紅色的絲巾,把較暗的一塊圍在文桑的腰上,用另一塊替他裹在頭上。

「我的心緒總和我衣服的顏色一樣(她自己穿著一身帶銀條的紫紅色睡衣)。我記得那一天,那時我還很小,那是在舊金山,我的一位姨媽剛故世,別人一定要我穿上黑色的衣服。這位老姨媽我從來沒有見過面。我整天啼哭,我真悲傷,我自以為非常悲痛,對我姨媽感到無限抱憾……沒有別的,就因為穿了黑色的孝服。如果現在男人總顯得比女人嚴肅,原因也就是他們衣服的顏色比較樸素。我敢打賭你這會兒的心緒已和剛才的很不同。在床邊坐下吧。等你喝完一杯伏特加酒,一盅茶,再吃兩三片夾心麵包,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我可以開始……」

她坐下在床前的地毯上,正好夾在文桑的兩腿中間,蹲著身,下頜托在膝蓋上,恰似埃及墓石上的雕像。當她自己也用完早點,她就開始了:「你知道『部爾哥尼號』出事沉沒的那一天,我也在船上。那時我才十七歲,那也就等於告訴你我現在的年齡。我曾是泅水的能手。為證明我決不是一個全無心腸的人,我可以告訴你,如果那時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自救,第二件事就是救人。而也許當時我第一件事就是想救人。或是說,我相信當時我什麼也不想。但在那種情況下,沒有再比那些只顧自己逃生的人更使我厭恨的;對了,也有,那就是在叫喊的女人們,人們慌忙地把女人和孩子們放入在第一隻救生艇中,而有些女人所發的驚怖的叫聲真會使你魂不守舍。那救生艇吊下去的時候因為措施不當,沒有使船身平放在海面上,倒把船頭先直著下去了,因此海水還沒有浸入船內,而船內的人卻全給倒在大海中了。這一切發生在火炬與探照燈的照明之下,你不能想像那凄慘的情景。浪勢很急,一切不在光下的立刻就被黑夜與巨浪吞噬而去。我一生中再不曾遇到過比這更緊張的時刻,但我設想我當時正像一隻紐芬蘭所產的善泳的狗一樣,會完全直覺地躍入水去。我已想像不出當時一切的經過,我只記得我注意那隻救生艇中有一個極可愛的五六歲的小女孩,當我看到船首側垂下去,立刻我決定想救的是她。最初她和她母親在一起,但她母親不能泅水,普通在這種情景中,女人總受裙子的牽累,我自己,我一定已自動地把衣服脫去。別人把我安排在第二隻救生艇上。大概當時我已上船,而以後一定又從那隻船上再跳入海中。我只記得帶著那個爬在我脖子上的孩子遊了很多時候。那小東西自然是嚇壞了,拚命揪著我的脖子使我已不能呼吸。幸而有人從救生艇中看到我們,等著我們,或是划過來把我們接了上去。但我所以對你講這故事原因並不在此。印象最深的,而也是此生永難磨滅的是,在那隻救生艇中,我們一共是擠得滿滿的四十個人,連我和那些和我同樣游得氣絕而被救的人計算在內。海水已和船舷相併。我擠在船尾,緊緊地抱著這個我所救起的小女孩,為的使她取暖,同時也為避免使她看到我自己所不能不看到的情景:兩個水手,一個水手拿著一柄斧頭,另一個拿著一把菜刀,而你想他們做著什麼?……他們砍著攀在繩子上掙扎著想上來的那些人的手指和腕節。我又冷,又驚,又怕,牙齒不住地發抖;其中一個水手(另一個是黑人)向我回過頭來:『再上來一個,我們大家都要送命了。船太滿了。』他又說每次船隻遇難時都是那樣做的,不過向來人不說就是。」

「我相信我當時就昏迷過去,至少一切我都記不起來,好像一個人經過巨聲以後長時間地失去聽覺一樣。當我再醒過來,我們已在另一隻來搭救我們的船上,那時我才懂得我已不再是同一個人,我已永不能再是那個昔日多情善感的女孩子,我懂得一部分的我已跟著『部爾哥尼號』沉向大海,此後對於無數嬌柔的情感我也一律砍去它們的手指與腕節,不使它們潛入我的心底,免得使我的心同歸於盡。」

她用眼梢瞧著文桑,又把腰身向後一仰說:「這習慣是需要的。」

這時她的捲髮散了,披在肩上,她就站起來,跑到鏡子前,一邊收拾她的頭髮,一邊說:「不久以後,當我離開美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金羊毛 ,而我出發去探找一個征服者。有時我可能誤會,我可能出錯……也許今天我那麼對你說在我就是一種錯誤。但你,你不必以為我把肉體給了你,你就算把我征服了。記住這一點:我憎恨一切低能者,我只能愛一個征服者。如果你需要我,那隻為幫助你去征服一切。至於說哀憐你,安慰你,疼愛你……乾脆跟你說,我不是那樣的人,你應該去找蘿拉才對。」

她說這一切,頭也不回,始終在整理她的頭髮;但文桑在鏡中遇到她的目光。

「希望你允許我到今天晚上答覆你。」他說著,立起身來,脫去那東方式的裝束,穿上他自己的衣服。「現在,我必須立刻回家,遲了我的兄弟俄理維會出去,我有一點要緊的事情要告訴他。」

他說這話權作自己告別的理由;但當他跑近莉莉安,後者微笑著回過臉來,她是那麼柔美,他不禁又躊躇了。

「除非我給他留個條子,他回家吃中飯時可以看到。」他說。

「你們兩人間說話很多嗎?」

「不,我只為告訴他今晚有個約會。」

「是羅培耳的約會吧……oh!I see ……」她怏然微笑著說,「關於羅培耳,我們也還得談過……那麼,快去吧。但你得在六點回來,因為七點他用汽車來接我們到郊外去晚餐。」

文桑一面走,一面沉思著。他感到慾望滿足後的一種悲哀,一種伴隨著快樂而同時隱匿在這快樂後面的絕望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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