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巴黎 第二章 普氏家庭

在普桑 的書簡中,絕無對他父母感恩的痕迹。此後在他生命中也從不曾因遠離他們而自悔前非。自願地移居羅馬以後,他失去一切歸思,或竟一切懷念。

——保羅·德雅爾丹 :《普桑》

普羅費當第先生急於回家,而在聖日耳曼大街同行的他那位同事莫里尼哀卻走得太慢。阿爾培利克·普羅費當第今天在法院的工作特別繁重,右脅上的某種滯重使他焦心;由於肝臟柔弱,疲勞每積聚在那一部分。他惦念著回家入浴,沒有比一次痛快的沐浴更能使他安息日間的操勞了。因此,他連午茶也不用,認為如果不是空著肚子,縱使用溫水洗澡,也是不謹慎的事。歸根說,這也許只是一種成見,但文化的基石就是由成見堆積成的。

俄斯卡·莫里尼哀已儘力加步以免落後,但他的身軀比普羅費當第矮得多,而腿部尤其不發達,又因心臟的脂肪層太厚,所以最容易喘不過氣。普羅費當第才五十五歲,身輕步健,想把莫里尼哀撇開自非難事,但他很注重禮貌,他的同事年齡比他大,地位也比他高,他理應對他表示敬意。同時他更自慚經濟地位的優越,因為自他岳父母過世以後,曾遺下一宗可觀的財產;而莫里尼哀先生則除了他那筆菲薄的法院院長俸給以外,一無所有。這俸給實在和他的高位不成比例,雖然他態度的尊嚴倒足以掩藏他的低能而有餘。普羅費當第不願顯露出自己的不耐煩。他回顧莫里尼哀,後者正滿頭大汗。莫里尼哀和他所談的問題很吸引他的興趣,但他們各人的觀點不同,辯論也就開始了。

「把那所房子監視起來,取得門房與那假冒女僕者的口供,這一切都很對。」莫里尼哀說,「但您得當心,如果您把這件案子想再進一步去查究,事情就會弄糟了……我的意思是:您會被牽入到您事前所沒有想到的境地去。」

「但這些顧慮與正義毫不相干。」

「當然啰!朋友,您跟我,我們都知道正義應該是什麼,而實際上所謂正義又是什麼。我們盡我們的力量去做,那是一定的;但不拘我們怎樣儘力,我們所能做到的也就是一種『差不多』的地步。今天在您門下的這樁案子特別應該審慎。十五個被告中,或是,只要您一句話,明天他們就可以成為被告,其中有九個是未成年的孩子。而您知道這些孩子們中有些都出自極有身份的家庭。因此我認為目前如果一出拘票,事情就弄得很棘手。一些有背景的報紙立刻會抓住這樁案子,而您反給他們大開敲詐與毀謗之門。這是沒有辦法的,不拘您如何謹慎,您總沒有法子不使這些被告的名字宣布出去……自然我不配給您出主意,相反,您知道我更希望接受您的意見,您為人的正直,您的睿智卓見,是一向為我所欽佩的……但是,站在您的地位,我會這樣做。我一定先設法把那四五個唆使者逮捕起來,使這可鄙的惡例告一段落……當然,我也知道這並非容易的事;但誰讓我們吃這碗飯呢。我會把那幢房子,那縱樂的場所,封閉起來,而一面設法和緩地,秘密地,關照那些犯案的孩子們的家長,意在不使他們此後再犯。唉!譬如說,拘留那些女人,那我和您完全同意;我覺得我們如今所做的只是替社會上肅清這一批禍深莫測的敗類。但我再次聲明,切勿把那些孩子們逮捕起來;威嚇他們一下已很可以,然後就用『無知誤犯』等字了此公案,而這些孩子們受驚以後又被開釋定會恍然神失。試想其中三個竟還不到十四歲,不必說,他們的父母還把他們看作是天真純潔的小天使。話可說回來,朋友,——自然這隻能在您我間說的——我們在他們那樣年齡難道也已經想女人了嗎?」

他站住了,他的雄辯可又比行路更使他喘不過氣來,他拉著普羅費當第的衣袖,迫使後者也不能不停止下來。

「或是如果我們那時也想女人,」他又繼續說,「那只是帶著一種理想的意味,神秘的意味,或是我可以那樣說的話,一種宗教的意味。而現在這些孩子們,您看,他們已再沒有所謂理想……說回來,您的那幾位怎麼樣?自然,剛才我說的話並不是對他們而發的。我相信在您的家教之下,加以您給他們所受的教育,自然不必顧慮到他們會誤入類似的歧途。」

的確,直到如今普羅費當第對他自己的孩子們頗堪自豪;但他不作妄想,天下最好的教育不足以戰勝天然的劣根性。感謝上帝,他的孩子們身上並無劣根性,正和莫里尼哀的孩子們一樣,所以他們都能自動遠避可疑的場所、不良的書籍,因為無法阻攔的事縱使禁止又能有什麼效果呢?禁止他閱讀的書籍,孩子可以自己偷偷地暗中去念。普羅費當第的方法很簡單。對於不良的書籍,他並不禁止孩子們閱讀;但他設法使他們不想去閱讀。至於眼前的這樁案子,他一定要再加考慮,並答應如有任何動作,一定事先通知莫里尼哀。既然這惡習已經三月之久,當然還會繼續幾天或是幾個禮拜,暫時只能不斷地暗中加以監視。而且暑假期間,這些罪人們也會自動地分散。好吧,再見。

普羅費當第終算可以加緊步子了。

一到家,他就跑入盥洗室,把浴盆的自來水打開。安東尼早在伺探他主人的回來,但裝作像在走廊上偶然遇到他。

這忠僕在這家庭中已有十五年的歷史,他眼看這些孩子們長大起來。他曾見過很多事情,他更猜疑到好些別的,但別人不願讓他知道的他都裝作不知道。裴奈爾對安東尼不能沒有好感。他不願對他不辭而別。也許由於對他家裡人的反感,他寧願把他出走的事告訴一個普通的僕人而他自己的親屬倒反不知道。但我們應替裴奈爾辯護的是當時他家中人無一在家。而且,如果裴奈爾向他們告別,他們也決不能放他走的。他怕解釋。對安東尼情形就不一樣,他很可直截了當地說:「我走了。」但其時他伸出手去,那神情的莊嚴竟使這老僕人驚訝起來。

「少爺不回來吃晚飯嗎?」

「不,也不回來睡覺,安東尼。」由於對方猶疑著不知應把這話做何解釋,更不知是否應該做進一步的追問,裴奈爾便故意重複著說:「我走了。」但又加上一句,「我有一封信留在……」但他又不想說「爸爸」的公事房裡,於是又接下去說,「……在公事房的書桌上。再見。」

和安東尼握手的時候,他感動得像立時他已和他整個的過去永訣;他趕快重複說句再見,隨即徑自離去,以免哽在喉間的嗚咽奪腔而出。

安東尼懷疑任他這樣離去在自己是否應負一種嚴重的責任——但他又如何能阻攔他呢?

裴奈爾的出走對全家會是一件突兀而駭人的事件,這一點安東尼很明白,但他站在一個十全十美的僕人的地位理應不表驚奇。普羅費當第先生所不知道的事他就不該知道。當然他可以很簡單地對他說:「老爺知道少爺已走了嗎?」但這樣他就失去自己有利的地位,而且也顯得毫無意義。如果他那麼焦心地等著他主人回來,原為從旁用一種平淡的、恭敬的語調,好像僅是裴奈爾囑他轉達似的,說這一句他花了長時間所準備的話:

「少爺出走以前在老爺的公事房中留下一封信。」如此平淡的一句話也許有被忽視的危險;他枉然思索著一句更有力量,而同時不失為自然的句子,可總想不出合適的。但由於裴奈爾從沒有不在家的時候,所以安東尼在眼角邊已觀察到普羅費當第先生不自禁地猝然起驚:

「什麼!在……」

但他立刻又恢複鎮靜。他知道不該在一個下人面前顯露自己的驚訝,以致失去為主人者的尊嚴,他用很沉著的、幾乎是倨傲的語調說:

「知道了。」

但一面跑向公事房,又追問說:

「你說的那封信,你說放在哪兒?」

「在老爺的書桌上。」

一跑進室內,普羅費當第果然看到一個信封很明顯地放在他平時寫字坐的靠椅前。但安東尼怎能輕易放手。普羅費當第先生還未念上兩行信,就聽到有人敲門。

「我忘了告訴老爺有兩位客人在小客廳中等著呢!」

「什麼客人?」

「我不知道。」

「他們是同來的嗎?」

「不像是。」

「他們要見我做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要見老爺。」

普羅費當第覺得不能再忍耐。

「我已經不知說過多少次我不願別人到家裡來打擾我——而尤其在這時候;我有我法院會客的時間和日期……你為什麼讓他們進來呢?」

「他們兩位都說是有要事和老爺商談。」

「他們來了很久了嗎?」

「快有一小時了。」

普羅費當第在室內踱了幾步,一隻手放在額上,另一隻手拿著裴奈爾的信。安東尼侍立門前,莊嚴而不動聲色。終於,他欣喜地看到這位法官失去鎮靜,在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他跺腳罵道:

「請他們滾吧!請他們滾吧!告訴他們我忙得很,請他們改天再來。」

安東尼才回頭,普羅費當第又趕到門口。

「安東尼!安東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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