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短篇小說 評說俄國短篇小說巨匠契訶夫

但是,在那個時代的俄國,愛倫·坡所開創的小說形式始終沒有得到廣泛傳播。俄國一直流傳下來的小說形式與愛倫·坡所開創的截然不同。有一天,作者和讀者突然發現自己一直喜歡的小說形式已經變得乏味至極,而有的作家早已對短篇小說這一體裁進行了創新。不過西方世界很久才受這種簡潔的敘事風格影響,這讓人感到十分奇怪。

屠格涅夫的小說有過法文譯本。法國的知識界及福樓拜和龔古爾兄弟都被他的貴族出身、大方慷慨和洒脫的舉止折服。他的作品總能讓法國人去欣賞,而且欣賞中還帶著些許的沉醉,這一點和許多外國作家的作品如出一轍。如果你能夠想像約翰生博士評論女人佈道時的樣子,你就能預見到他此時的欣賞態度竟是如此相似:「雖然不精彩,但是讓人吃驚的是竟然講完了。」

1886年,德·沃居埃出版了《俄國小說》之後,俄國的文學才開始對巴黎文學界產生影響。1905年左右,契科夫的短篇小說被譯成法文,頓時贏得了人們的青睞,但是在英國,他仍舊沒有任何名氣。1904年,契訶夫去世,被賦予「當代作家之最」的稱號。然而,1911年出版的《大英百科全書》里對契訶夫的評論卻十分簡短,「在短篇小說中,安東·契訶夫表現出了一定的實力」。這可真是個很冷的讚譽。

英國讀者開始對契訶夫感興趣是在加奈特夫人把契訶夫的一部分小說翻譯並出版了三卷之後。俄國作家的聲譽也是自那時起才開始逐漸壯大,其中以契訶夫為甚,甚至可以說,短篇小說的欣賞和寫作方式也就此得到了改變。從技術上講,「寫得好」的小說將不再受那些挑剔的讀者的關注,人們也不再理會那些靠這類小說來娛樂大眾的作家。

有一部契訶夫的生平傳記,是大衛·麥伽沙克著的。這本書記錄了契訶夫的所有逆境(飽受疾病和環境的折磨,窮困潦倒,俗務纏身等)和一生的成就。這本書的內容十分詳盡、真實,且寫得十分有趣。從這本書中,我了解到一些事實。

契訶夫1860年出生。他的祖父是農奴,有三個兒子,最後用攢下來的錢贖回了他們的自由。其中一個兒子叫巴維爾,在塔干羅格(位於阿佐夫海邊)開了一間雜貨鋪,結婚後育有五子一女,而安東·契訶夫就是他的第三個兒子。巴維爾沒有接受過教育,自私、虛榮、野蠻和愚蠢,以及對宗教的忠實信奉都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許多年後,契訶夫描述他父親的時候說:「父親開始管教我的時候我才五歲,說白了就是對我進行打罵——打耳光,敲我的頭,或者拿著鞭子抽。『今天會不會挨打?』便成了我每天早晨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嬉鬧和玩遊戲更是不允許的。不但每天都要在家裡讀讚美詩,而且每天的早晨和晚上都要去教堂禱告,親吻牧師以及僧侶的手……八歲的時候,我被指派看守店鋪——其實我就是一個跑腿的——還要天天挨打,也正是那個時候我落下了病根。等我上中學的時候,我每天都會一直學習到吃晚飯的時間,緊接著我要看守鋪子一直到入夜。」

巴維爾在安東·契訶夫十六歲的時候欠了一屁股債,為了躲債不得不逃往莫斯科,他的兩個大兒子當時就在莫斯科讀大學,一個是亞歷山大,一個是尼古拉。而契訶夫則繼續留在塔干羅格讀書,自食其力。他是靠著給學習成績不好的學生補課來維持生計的。三年後,他終於被大學錄取,得以在莫斯科與父母相聚,那時候他每個月的獎學金是二十五盧布。他當時的願望是學醫,理所當然地進了一所醫院。年輕時的契訶夫有著高高的個子,豐厚緊實的嘴唇,棕色的眼睛和淺棕色的頭髮。他們一家就住在貧民窟的一間地下室里,樓上是一家妓院。與契訶夫一家同住的是契訶夫帶來的兩個學友和一個房客,他的兩個學友每個月支付四十盧布的房租,那個房客則每個月支付二十盧布,這樣,加上契訶夫每個月的二十五盧布他們就有了每月八十五盧布的進項,不但要付房租,還要供九個人吃飯。不久之後,他們搬到了一家稍大一點的公寓——與之前的住處同處一條烏煙瘴氣的大街。除餐廳外,有四個小卧室和一個大客廳,契訶夫和兩個弟弟住一間,兩個學友房客住一間,另一個房客自己住一間,他的媽媽和妹妹住一間,而客廳便成了他兩個哥哥——亞歷山大和尼古拉的寢室。他的父親巴維爾找了一份每月三十盧布的倉庫差事,由於工作需要必須住在工作現場,所以這段時間這個愚蠢的家庭暴力者終於還了他們一段清凈的時光;巴維爾無疑是個增加生活負擔的傢伙。

即興編造笑話故事引朋友們放聲大笑據說是契訶夫天生的本事。當他的家庭陷入經濟危機的時候,他便試圖寫一些東西貼補家用,於是他便編寫了一個故事寄給了聖彼得堡的一家周刊——《蜻蜓》。某個月的一天下午,他從醫學院放學回家,順便買了這本周刊,竟發現自己的作品被刊登出來了,是以每行五個戈比來計算稿酬的。我需要向讀者講明白的是,當時兩先令兌一盧布,一盧布是一百戈比,用英鎊計算的話,這篇稿酬大概是以一行一個便士計算的。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契訶夫每周都會向《蜻蜓》雜誌投稿,但是很少有登出來的。即便是有肯登他小說的(莫斯科的一家報紙),薪酬也是非常少,因為這家報社是小本經營,甚至一些時候要等孩童在大街上賣完報拿回來的零錢來支付他們微薄的稿酬,而投稿人只能坐在辦公室里等。當時契訶夫遇到了一位來自聖彼得堡的編輯,名叫雷金,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機會。當時,雷金正在主編一份名為《斷片》的報紙,並準備向契訶夫約稿——每周提供一篇一百行的短篇小說,薪酬按八戈比一行計算。這份報紙注重幽默感,所以雷金經常抱怨契訶夫的文章過於嚴肅,根本不符合讀者的口味。契訶夫的小說的確給他帶來了不少聲譽,但是這家報紙的題材和篇幅限制顯然讓契訶夫有些束手束腳,他為此很是惱火。雷金似乎很講道理,也很善解人意,他把契訶夫推薦給了《彼得堡公報》,同樣是每周提供一篇小說,只是篇幅更長,題材更多樣了,稿酬依舊按每行八戈比計算。就這樣,契訶夫總共編寫了三百個短篇小說,從1880年一直堅持到1885年。

這些作品都是一些粗製濫造的東西,顯然是為了掙錢創作出來的,用英文講是potboiler。我們查一下《牛津英語詞典》就會知道,這是一個多用於貶義的詞,即為了謀生而製造出來的藝術作品或文學作品。這個詞最好不要收錄到文學類記者的詞典里。在這裡,我只想告訴那些自己有創作衝動且要付諸實踐的青年作家,他們可能認為寫作是一個可以讓他們成名的途徑,但是認為寫作是一個發財聚資的門道的人卻很少。他們開始大都是小心翼翼,因為不可能一接觸創作就財源廣進,但當他下定決心成為一名職業作家,並且以寫作為生的時候,對於依靠才華來賺錢的行為就很容易得到他的認同。作家的寫作動機其實和讀者沒有任何關係。

當年,契訶夫一邊要在醫學院讀書拿學位,一邊要在家大量寫小說。他的寫作只能在晚上進行,因為他白天要工作,最糟糕的是他的寫作環境非常艱苦。最後,契訶夫一家打發走了所有房客,搬到了小一點的公寓,但是他在給雷金的信里這樣說道:「家裡,我爸爸大聲地給我媽媽朗讀著故事,還伴著哥哥亞歷山大的孩子的哭聲,還有人調弄音樂盒奏起『美麗的海倫』……來做客的親戚不但佔用了我的房間,還老是纏著我探討醫學問題……又聽見小孩的哭聲,讓我堅定了一個想法——以後絕不要孩子。我想法國一定是一個熱愛文學的民族,從他們生孩子少這件事上就能看出來。」一年以後,他在給弟弟伊凡的信中這樣寫道:「你們陸軍中尉掙的錢應該也沒我多吧?但是我自己能剩下的卻沒多少,不但吃得不好,而且還沒有獨立的寫作空間。現在身無分文的我只能期盼著下個月一號快點到來,那樣我就有了彼得堡會給我的六十盧布稿費,雖然這點錢在我手上只是分分鐘的事。」

1884年,契訶夫患上了內出血,他知道這是肺結核降臨在了他的家庭,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只是他不想相信這是真的,所以既沒有看醫生也沒有吃藥。或許是看出了母親的焦慮,他便跟母親謊稱這不是肺結核,只是喉嚨處的紅血球破裂導致的。這一年年底,他通過了最後一門考試,終於成了一名職業醫生。用了幾個月的時間,他湊夠了去彼得堡的錢,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去。他寫小說從來都只是為了掙錢,從未考慮過自己的小說多麼有價值,而且每篇小說都是他一天寫完的。但是到了彼得堡就不同了,他被自己的名氣嚇了一跳。當年,彼得堡是俄國的文化中心,儘管他的小說篇幅很短,但都頗受推崇——觀點獨特,清新鮮活是那個文化圈子對他作品的評價。不知不覺,契訶夫被譽為當代最具天賦的作家,他也開始接到各家報紙的約稿,稿酬更是高到離奇。他也因此得到當時俄國最著名的作家的建議——鼓勵他放棄之前寫過的那些故事,靜下心來完成一部嚴肅的文學作品。

雖然這個建議對契訶夫觸動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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