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短篇小說 短篇小說的時代在不斷變化

愛倫·坡眼中優秀的短篇小說應該是這樣的:它是一個虛構的故事,讀的時候可以一口氣讀完;它的一些事件涉及精神上和物質上的內容,具有很強的獨創性,四處迸發著令人難忘的火花;最好給人留下的印象或者效果前後是一致的,而且能夠沿著一條主線平穩貫穿頭尾。

寫出一個故事,並且能夠達到愛倫·坡所要求的標準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只有具有足夠智慧的人才能達到。雖然不需要具有大智慧,但是一些特別的才能卻是必需的,此外還需要有非常大的創造力和形式感。在英國的小說家中,魯迪雅·吉卜林的創作最符合這一標準。在英國的短篇小說家裡,他一人足以與那些俄國和法國的大師們相媲美。至於現在人們對他評價很低那是非常自然的事情。著名的作家去世後,報紙上便會登出來昭告天下。所有與作家生前有交往的人都會給《泰晤士報》寫信講述當時的情形,甚至是一起喝過茶這樣的小事。但是過了兩周之後,作家的死便漸漸無人理會,新鮮勁過去了接下來便是永遠的靜默和無聞。

當然,如果這位作家足夠幸運,會在未來日子裡的某一天被人們重新挖掘出來,讓人們稱讚、膜拜,不過這時候就與他的文筆毫不相關了,靠的只是某種契機。最廣為人知的是安東尼·特羅洛普的例子。當時,他的盛名埋沒在歲月中將近二十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因為英國人生活方式的改變使他的小說懷舊意味很濃,也使得大批讀者聞名而至。

魯迪亞·吉卜林在寫作之初便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好感,而他也確實有手段能讓喜歡他的讀者對他的作品保持持久的興趣;但是在文化界,魯迪亞·吉卜林的名聲卻不怎麼樣,人們內心裡都很看不起他,只是表面上對他讚揚而已。一些挑剔的讀者很容易被吉卜林作品的一些風格激怒。他的文風之所以會成為羞恥的源頭,是因為他的作品中偶爾會有一些帝國主義傾向,很多敏感的作者都為此大為受傷。講故事是吉卜林非常擅長的事情,而且他的故事非常有創意且風格多變。他能把故事講得跌宕起伏,令人嘖嘖稱奇,這種能力已經達到了頂級境界,而且他的創造力還好像無窮無盡一樣。但是作家都是有缺點的,他也不能避免。時代、環境、性格和教養共同造成了吉卜林的缺點。他給同輩的作家造成了很大的影響,與他小說中生活方式非常相近的人受他的影響更為嚴重。在東方,有許多真人真事就像吉卜林小說里寫的那樣,只要你去東方旅遊一番就能發現,這多讓人驚訝啊!據人們所言,巴爾扎克的小說從不會去刻畫這代人,他小說中的人物更像是刻畫的下一代人。吉卜林的第一批小說(最為重要的一批)出版後,在後續的二十年里,受他小說影響進行精神重塑的很多都是大英帝國邊遠地區的一些人。他不單進行了人物塑造,還進行了精神改造。受他影響的這些人大多高貴而勇敢,努力按照自己的方式嚴守自己的崗位。但他們死後竟然造成了大英帝國被殖民地仇視的局面,這是非常不幸的,不過具體原因我就不細說了。總體上,魯迪雅·吉卜林的小說在政治上是取得了成功的,它讓英國人對大英帝國有了全面的了解;其中還有一點極為重要——在「異域風情」的小說創作過程中,他為作家們開創了一片肥沃的新天地。小說的主題是在異鄉漂泊的白人與其他膚色的人初次接觸後的一系列行為,而背景大都設在一些不知名的國家。對各自題材的處理後來的每個作家方法都各不相同,但是能衝破阻礙,開創出一片新天地的人唯有魯迪雅·吉卜林。

他的小說色彩豐富,描寫栩栩如生且有著十分浪漫的魅力,即便到了今天也沒有超過他的人。印度被英國佔領終究有一天會成為歷史,印度殖民地所激起的苦楚和遺憾也終究有一天會被化解,就像幾百年前英國失去阿基坦和諾曼底一樣。這時人們會發現,魯迪雅·吉卜林寫的一些關於印度的小說足以在英國文學史中佔據非常重要的位置,如《基姆》和《叢林故事》等。

變化是人類必需的,所以難免會出現審美疲勞,不管這個東西有多美好。通過另一種藝術形式,我們來舉個例子。在住宅藝術上,喬治王時代達到了這個領域的巔峰,這非常難得;這個時期的房屋外形美觀,屋內寬敞,無論是布局還是通風上都非常平衡,住著非常舒適。

或許我們會覺得,這樣完美的房子肯定會一直博得人們喜歡,但是我們錯了。浪漫時代開始衝擊人們的審美,人們開始對一些離奇古怪,不局限於一種風格的房子充滿興趣;當然,這也正是建築師所樂見的,愛倫·坡那樣的小說非常難創作,哪怕在他數目很少的短篇小說里,不斷地重複自己也始終是他一直在做的。只有擁有嫻熟的技巧才能夠將這類小說的敘述方式把握住。雜誌上開始推出這類小說後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它的需求量越來越大,逐漸成為一種潮流。一些必備的技巧很快被作家們琢磨透徹,他們刻意把故事寫得貼近世俗,對生活的描述過分虛假,而這一切只是為了讓故事更加吸引人的眼球。很快,他們便接到了讀者的抗議——現實生活並不是他們小說中寫的那樣簡單的,而且他們對這些已經聽了幾百遍且沒有任何新意的東西早已厭煩透頂;把現實生活中一些零零散散的東西整合在一起是錯誤的,因為現實生活本身就是滿地雞毛、毫無頭緒的。更加真實、更具有現實意義的作品才是讀者想要的。但現在的藝術家是不會毫無修飾地直接把真實的生活寫出來的。

在《裸體藝術》中,肯尼斯·克拉克就非常清楚地闡發了自己的觀點。他指出,在古希臘偉大雕塑家的眼中,模特只是一種用來實現理想之美的工具,並不需要利用現實主義的手法將其完整地重塑出來。仔細觀察一些古代的雕塑和繪畫,你會察覺,當時的創作者並沒有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絲不苟的創作上。當今時代,立體主義興起,人們始終認為立體派雕塑家扭曲地呈現創作題材是這個時代的獨特創造,其實不是的,這只是人們早已習慣過去作品中對現實的扭曲呈現,並把這種情況稱之為「現實主義藝術的再現」。這裡存在這樣一個事實,從西方繪畫出現開始,藝術家們就把對藝術效果的追求擺在了還原現實的前面。小說也是一樣,遠的不說,就以愛倫·坡為例,他小說里的人物說的話是普通人的語言嗎?很難想像他會給出肯定的回答。他肯定是認為這個故事只有通過這樣的對話才能完美地表達出來,離他所預期的目標才能更近。藝術家也會有回歸自然主義的時候,那時藝術家們肯定會發現自己已經脫離現實生活太遠了,必須要回歸生活。這時,他們會刻意模仿現實生活,力求達到精準無誤,但他們也只是把這當作一種對他們有幫助的准許的原則而已,他們最終的目標並不在此。

十九世紀,浪漫主義開始走向廢話偏多、情節拖沓的趨勢,已經不再適應時代的潮流,而自然主義風格的時代漸漸拉開帷幕。作家們開始大膽向前地對現實生活進行一輪精確地描繪。「我從來沒有妥協過,哪怕時代潮流帶來的那一點可能的賞賜,我也未曾脫下帽子委屈尋求過。上帝可以作證,我講的全都是真理,不管你喜不喜歡聽,總之我說了。我確實講的是真理,因為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我都覺得它很有道理。」弗蘭克·諾里斯這樣說道。我非常讚賞他說出這句話的勇氣,但是真理並不一定是站在謊言的對立面的,所以想要分辨出什麼是真理並不容易。比起前輩,這一流派的作家不但在人物對話上更顯自然,而且在看待生活的眼光上也更加公平恰當,他們的樂觀主義和甜膩的粉飾變得少了起來,增加的是一些粗蠻和直接。現實世界自小說時代開創(開創人為笛福)以來幾乎已經被人們遺忘,但是現在,自然主義作家就是要在這個真實的世界取材,進行人物的創造。當然,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小說技巧,例如短篇小說的要素就一直被作家們沿用,這種舊的形式沒有絲毫改變,與當年愛倫·坡所追求的藝術效果完全一致,即便是結構形式也依舊沿用他當年開創的那種。這一流派的價值從他們的優點中就能夠看出來,而他們的不足也可以從他們的故作姿態中體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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