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短篇小說 重述創作感想

我曾經從一部十九世紀的短篇小說集中選出一部分加以編輯,並寫了一篇很長的序言(特意為美國讀者準備的),不過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時隔十多年,以這篇文章為底本,我又對短篇小說做了一次演講,皇家文學院的院士們是我唯一的聽眾。我的那本選集曾經在美國出版過,不過早賣光了,但是在英國卻從未出版過。雖然皇家學院將我的那篇演講收錄到了年冊,並與之前的演講稿一起印出來,但面對的讀者也僅限於院士。最近,我又重新讀了一遍這兩篇論文,當年的一些預言已經宣告失敗,當年的一些觀念現在也早已出現了變化。對於這些曾經傾注我無數心血的各類文學作品,我有著很多想要抒發的感想,這也正是接下來我要跟大家說的。在接下來的文字中,我會大量重複一些我曾經講過的話,而且語序上變動不會很大,因為於我來講想要超越以前的文字是很難的。

短篇小說的由來依賴於人們講故事的天性,至少我是這麼認為。我們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場景:一群吃飽喝足的獵人正坐在篝火旁昏昏欲睡,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便各自講起自己所聽聞的一些傳奇故事。哪怕是現在,在東方一些城市的市場中,你仍能發現說書人的身影。他講述著自古至今的一些口口相傳的故事,而他的周圍圍滿了興奮不已的聽眾。

但是,短篇小說真正意義上跨入文學體裁之列是在十九世紀,也正是那時,它才逐步成為一種潮流。這並不是說之前沒有人寫過短篇小說,像中世紀一些勸導的故事,最為經典的《一千零一夜》,還有一些古希臘的宗教故事等,在當時都已經廣為流傳。在西班牙、英國、法國和義大利,許多短篇的小故事在文藝復興時期都非常流行。最為經典的是塞萬提斯的《訓誡小說集》和薄伽丘的《十日談》,永遠不會隨著時間的沖刷而變淡。但是這種潮流隨著小說的興起慢慢變淡了。這種短篇小說的體裁開始逐漸受到冷落,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很明顯——首先它不會給作家帶來一定的名氣;其次,隨著書商的不斷壓價,它的利潤也變得非常少。甚至有時候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個作家構思了一個主題,旨在把它寫成長篇小說,但事實上這個主題只能寫成短篇小說,這個短篇小說就像雞肋一樣,啃著沒肉、棄之可惜,於是就有了把它生生嵌入長篇小說之中的想法。

十九世紀,一種源於德國新型的出版物——《年刊》開始進入讀者的視線,並且很快風靡起來。在德國,年刊是人們豐富的精神食糧,主要是詩歌和散文的合集。像歌德的《赫爾曼與竇綠苔》、席勒的《奧爾良的姑娘》,據說都是在這類期刊上首次發表的。英國的出版商在見識到期刊的成功之後便爭相效仿,以求通過短篇小說吸引大量的讀者,進而獲取更多的利潤。

文學的創作是有要點的,下面我就跟大家說一下。其中一個要點是作家如何寫作是受評論家指導的,而這往往也正是他們最容易忽略的地方。除了內心最原始的創作衝動之外,作家還有著將自己的作品與讀者共同分享,以及承擔家用的願望(這與讀者無關,也沒有任何壞處)。換句話講,作家需要在滿足他幾個基本願望的前提下,才肯把他的創作天分釋放出來。有人深信「現實因素不應該對作家的創作造成影響」,但我下邊要說的會讓篤信這一教條的讀者大吃一驚。

我不得不向作家闡述這樣一個事實:寫有市場的作品是作家應該做的,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這沒什麼可驚嘆的,因為作家也是讀者,流行觀念的影響也必然會波及他。詩體劇流行的那個年代,作家們很容易取得一些名聲或者發大財,所以手裡有一部五幕悲劇的手稿是當時的文學青年都具備的。現在,我想沒人會去寫那些東西了。短篇故事、長篇小說以及散文劇才是當下作家所青睞的。近年來,的確有幾部詩體劇是非常成功的,卻不符合觀眾的口味。在欣賞詩體劇的時候,觀眾們聽詩歌台詞時只是一副沉默的樣子,沒有任何享受的感覺;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很多演員為了避免影響心情開始用念誦散文的方式來念詩歌。

編輯的迫切要求——讀者對作品類型的需求——和作品是否能夠出版都會在某個特定時期對文學的創作造成影響。所以既有人會寫較長篇幅的小說(在雜誌興盛的時期由於需要),也有人會寫一些短篇小說——這類小說大多是登載在報紙上的,受篇幅限制——但同樣值得尊敬。對於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講,寫一篇一萬字的小說與寫一篇一千五百字的故事沒有任何區別的。根據篇幅的要求,他會對題材和寫作手法進行篩選。

《遺產》是莫泊桑最有名氣的一篇小說,但是也寫了兩次——一次是在報紙上登載的寥寥幾百字,一次是為雜誌改寫的幾千字。在莫泊桑的作品集中,這兩個版本都被收錄了進來,其篇幅與其中詞語的運用以及句子的構造都非常相稱,我想讀過這兩個版本的人都會承認這一點。我想通過這個例子告訴大家:作者必須接受的一種固有規則就是「作者和讀者交流方式的本質」。這樣,既能不違背他的本心和性格,也能讓他有寫作的信心。

十九世紀初,紀念刊和年刊的出現為作家提供了與公眾進行交流的方式,這種交流方式是以短篇小說為載體的。此後,短篇小說不再被當成雞肋夾雜在長篇故事之中用來吊讀者的胃口,它開始史無前例蓬勃發展起來。《女士叢刊》和《年刊》當時遭到了很多人的批評,對於後來居上的雜誌的批評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想,十九世紀的短篇小說之所以會發展迅速,跟這類期刊所提供的機會是分不開的。這一風潮很快在美國催生出了一批作家,他們大都才學不凡、佳作連連。

一些對文學史不了解的人宣稱美國人是短篇小說的創造者,這顯然是不對的。但是在歐洲,能像美國那樣把這種小說體裁進行精心雕琢的幾乎沒有幾個國家。他們更沒有像美國那樣就其技巧、手法和創新進行過精心研究。

我對這種題材的了解還是很多的,因為我在編訂選集時曾大量閱讀過十九世紀的短篇小說。在這裡我想警告讀者,就像我前文所說的那樣——作家在處理自己所追求的藝術的時候往往是不公平的,他總覺得自己的方法是最好的,而且很自然地這樣認為。他一定會用自己必須使用的方式努力去寫,事實上他也的確是這樣的人;他會用自己獨有的方式去看待事物,因為他有自己的性情和觀點,這也體現出他的本性便是如此。我想也只有那些心智足夠強大的人才能敞開心扉欣賞那些與他本性完全相悖的作品。所以在閱讀一些評論(一位小說家為另一位小說家的小說所撰寫的評論)時,一定要非常謹慎,因為他稱之為優秀的地方是他的一種自我認同,而他不認可的地方都是別人作品中他所缺乏的特點。在我讀過的所有小說評論中,其中一位受人景仰的作家的評論被我認為是頂級的評論,但是這位作家窮其一生也沒能寫出一個讓人相信並佩服的故事。果不其然,他對於那些稍有天分且能夠將虛構的人物、故事刻畫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小說家總是嗤之以鼻。寬容是人類的美德,倘若人人都擁有這種美德,那世界將會變得更美好。但對一位作家來說,寬容是好事還是壞事,我不敢妄下定論。因為從長遠的角度上講,作家所能呈現給我們的只是他本身。作家會涉及生活的各個層面,所以洞察力是一個作家應該具備的能力;但是作家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只能依靠雙眼來完成,依靠心靈、感官和身體來理解。由於他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所以他的個性非常鮮明,態度也非常明確;他非常有個性,但是在知識上依舊很片面。他能夠堅持自己的觀點並且努力地到處宣揚正是因為彼此的觀點不同,如果別人的觀點他都認同的話,那他做這些就沒有意義了。任何問題都具有兩面性,如果普通人能夠理解這一觀點那是十分值得誇讚的;但是在面對這門寫作藝術的時候,通過思考和推理得到這樣的觀點是唯一的途徑,因為在他的作品中就能夠體現出他的人生觀;或許他們的觀點與別人的觀點是不相上下的,但是想要他們認同這一點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始終認為自己才是權威,其他人都是錯的。如果一個作家能夠依靠一個人的力量讓所有人都服從同一個目標,或者本身這個世上的作家就很少,那麼作家的這種非理性思維是非常不幸的;然而事實上,我們的作家是非常多的,並且他們每個人與公眾所做的溝通也非常少,非常有限;此外,還要考慮到讀者也會在無數作品中選擇迎合他們自身喜好的作品。

前文講了很多,都是為了給後文打下鋪墊。我自己寫的那種小說風格才是我最喜歡的。很多人都很擅長寫這類小說,但是能夠超越莫泊桑的卻始終沒有。下面我們把這篇著名的短篇《項鏈》拿出來討論一下,就其本質做一個揭示和分析。無論你是在輪船的吸煙室講這個故事,還是在餐桌上講這個故事,都會將聽眾牢牢地吸引住,這一點非常值得我們注意。這個故事讓人聽起來嘖嘖稱奇,但絲毫沒有荒唐不合常理的感覺。文中,作者以極為簡潔的文字和手法將整個故事的場景在讀者面前描繪出來,非常清晰明了。故事中的每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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