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我讓他把我帶到一家他選定的餐館,在路上我買了一份報紙。當他為晚餐點菜的空當,我把報紙支在一瓶聖·卡爾米爾酒上,開始讀了起來。我們相對無言,我能感覺到他時不時地看我幾眼,但是我沒有理會,打算迫使他先開口。

「報紙上有什麼新聞?」在快接近這頓沉默的晚餐尾聲的時候,他開腔了。

我感覺好像從他的口吻中聽出他有點惱火。

「我向來喜歡讀有關戲劇的評論 。」我說道。

我把報紙摺疊上,放到我的一邊。

「我已經享用完我的晚餐了,挺不錯的。」他說道。

「我看我們就在這兒喝咖啡吧,怎麼樣?」

「好的。」

我們點著了雪茄,我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時不時地落在我身上,臉上掛著不易察覺的、覺得有趣的微笑。我耐心地等著他開口。

「自從上次見面後,你都在做些什麼?」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我沒有太多的話要說,無非是辛苦的寫作,單調的生活,有時倒是也在某些方面搞點試驗,或者某個方向上做點嘗試,逐漸獲得了書本和人性上的知識。我小心翼翼地一句話也不去問斯特里克蘭,他的情況如何,我表現出對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最後,我的策略見了效。他開始談自己的情況了,但是,他實在沒有語言天賦,在他斷斷續續的表述中,我大致了解了他所經歷的事,空缺的部分需要我自己靠想像力彌補。對於一個我非常感興趣的人,只能聽到點到為止的內容,這件事還真有點吊人胃口,就好像讀一本殘缺不全的書稿,還要捋清各種關係和事件。我得到的總體印象是,這個人的生活好像就是在跟各式各樣的、更多的艱難困苦作著鬥爭,我更深刻地認識到,這些艱難困苦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可怕和難以忍受的,但是對他來說,沒有一絲一毫的影響。斯特里克蘭和大多數的英國人不一樣,因為他對舒適的生活完全無所謂,讓他一輩子都住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小房間里也不會讓他煩惱,他完全不需要周圍滿是華美的東西。我料想他絕對沒有注意到,當我第一次去找他時,他所住房間的牆紙是多麼的骯髒。他甚至都不願坐在一把安樂椅上,坐在沒扶手的椅子上倒讓他更輕鬆自在。他的胃口很好,但根本不在乎吃的是什麼,只要是吃的,他狼吞虎咽地能夠果腹就行。有時斷了頓,他似乎還有挨餓的本領。我了解到,大約有半年的時間,他都靠每天一塊麵包、一瓶奶活著。他本來是一個沉湎於聲色犬馬的人,但面對各種誘惑又可以絲毫不動心。他不把生活的困頓看成是艱苦。他在生活態度上有種令人難忘的東西,他過的全然是一種精神生活。

當他把從倫敦帶來的一小筆錢花完的時候,他也沒有氣餒沮喪和驚慌失措。他一張畫也賣不出去,我認為他也根本沒想去賣。他開始用某種方式掙了點小錢。他自我解嘲地告訴我,有段時間他曾經給那些想見識巴黎夜生活的倫敦人做導遊,正好這個職業很適合他冷嘲熱諷的脾氣。在另一方面,他廣泛了解和熟悉了這個城市中那些不體面的街區。他告訴我說,他得花數個小時在瑪德蓮大街走來走去,希望能受雇於那些想看法律所禁止的東西的英國佬,最好是帶有幾分醉意的人。運氣好時,他能掙上一筆可觀的小費。可後來,他那破破爛爛的衣服嚇跑了觀光客們,他找不到有足夠冒險精神把自己交到他手上的客人了。隨後,他碰巧也干過翻譯專賣藥品廣告的活兒,這些藥品要在英國作廣告進行推銷。在一次罷工期間,他還受雇做過房屋粉刷匠。

與此同時,他從未停止過他的藝術創作。但是不久以後,他厭煩了去各家畫室畫畫,完全把自己關在了房間里創作。他從未像那時那樣窮困潦倒,連買畫布和顏料的錢都沒有,至於別的東西,他倒是真的不需要。就我所能了解到的,他在繪畫上遇到了很大困難,因為他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的幫助,所以把大量時間浪費在了自己摸索如何解決技巧上的難題,而這些難題幾代以前的前輩們已經都一一解決了。他的目標是某種我不知道的東西,也許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我過去有過對他的這種印象,而現在更加強烈了:他是被什麼東西迷住了心竅。他似乎很不正常,不願意把他的畫作示人,在我看來,好像因為他自己對它們也不是真的感興趣。他生活在夢中,現實被他視若無物。我有這樣的感覺,他把自己狂暴個性的所有力量都施加到了畫布上,在他的努力下,一切東西顯然都被賦予了斯特里克蘭思想的眼睛所看到的內容,最後完成的可能都不再是一幅畫了。我知道他很少能把一件事做完,畫畫也一樣,一陣激情燃燒完之後,也許就把一切都撂在那兒了。他對他所做的一切從來沒滿意過:同困擾他思想的幻象相比,他的畫作根本不值一提。

「為什麼你從不把你的作品送去展覽?」我問,「我想你還是願意聽聽人們的看法吧。」

「你會聽嗎?」

他說這話時的不屑一顧勁兒,我簡直無法形容。

「你難道不想出名嗎?那是大多數藝術家都很熱衷的事呀。」

「婦人之見,如果你根本不在乎個別人對你作品的看法,你又怎麼會在乎一群人對你的看法呢?」

「我們並非所有人都是理性的動物呀。」我笑著說。

「誰又成就了名聲?是批評家、作家、證券經紀人,還是女人?」

「當你想到你不認識的一些人,一些從未見過的人從出自你手的畫作中感受到了各種情感,細微而又充滿激情,你難道不會感到欣喜和有成就感嗎?每個人都喜歡展示力量,打動人的靈魂,讓他們憐憫或害怕,我想不出能有什麼比這更絕妙地展示力量的方式了。」

「一場滑稽戲。」

「那麼你為什麼對畫得好還是不好,還是會介意呢?」

「我不介意,我只想把我看到的畫下來。」

「如果我在一個荒島上寫作,唯一能確定的是,只有我自己能看到自己寫下的東西,我懷疑我是否能堅持寫下去。」

斯特里克蘭很長時間沒說話,但是他的眼睛奇怪地閃亮著,彷彿看見了某種點燃了靈魂,讓他神魂顛倒的東西。

「有時我也想過一座迷失在無邊無際大海上的荒島,在島上我可以住在隱秘的山谷、奇異的參天大樹間,周圍的一切都寂靜無聲。在那裡,我認為可以發現我想要的東西。」

其實,他並沒有真正地像這樣表達,他用了各種手勢,而不是形容詞,講得磕磕巴巴沒有一句完整的話。我是用了我自己的語言,把我認為他想說的話給轉述了出來。

「回首過去的五年,你認為值得嗎?」我問道。

他看著我。我知道他沒明白我的意思,便解釋道:

「你放棄了安逸舒適的家和像普通人一樣的幸福生活,你本來日子過得相當不錯,而你在巴黎似乎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你還會那樣去做嗎?」

「當然還會那樣。」

「你知道你至今還沒問任何有關你妻子和孩子的情況嗎?你從來都不想他們嗎?」

「不想。」

「我希望你他媽的別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你難道對你帶給他們的所有不幸就沒片刻的懊悔嗎?」

他咧開嘴笑了笑,搖了搖頭。

「我原以為你有時會忍不住想想過去的事,我的意思不是過去七八年前的事,還要再早一些,比如當你第一次遇見你的妻子,你愛上了她,後來又娶了她。難道你記不得你把她緊緊摟入懷中的喜悅了嗎?」

「我從不回憶過去,對我來說,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永恆的現在。」

我對這個回答思考了一會兒,也許這話說得含含糊糊,但我隱隱約約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幸福嗎?」我問道。

「是的。」

我又沉默了。在沉思中我看著他,他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沒過一會兒,嘲弄的意味又在他的眼睛裡閃光。

「恐怕你對我有些看法吧?」

「廢話,」我馬上回答道,「我對蟒蛇沒有什麼看法,反過來,我對它的心理活動倒是很感興趣。」

「你對我的興趣純粹是出於職業的角度嗎?」

「純粹是。」

「你不反對我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你的性格也很卑鄙。」

「興許這就是你為什麼覺得和我在一起很愜意的原因。」我反擊道。

他乾笑了一下,什麼話也沒說。我真希望我知道能夠描述他微笑的方法,我覺得他的笑一點兒也不吸引人,但是能讓他容光煥發,改變他臉上通常總是陰沉的表情,讓他看上去不再那麼充滿惡意和刻薄。那是一種慢慢的微笑,從眼角開始,有時也在眼角結束。那是一種滿是肉慾的微笑,既不殘酷也不友善,但是不禁讓人想到半人半獸的森林之神獸性的喜悅。正是這種微笑促使我問他:

「自從你來到巴黎以後,你又戀愛過嗎?」

「我可沒時間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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