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20 阿根廷為誰哭泣

世界盡頭的想成為英國人的講西班牙語的義大利人。

在英國的八年中,我認識和了解最多的人群,除了中國人和英國人之外,依次是法國人、印度人和阿根廷人。

法國是英國的鄰居,印度是英國的前殖民地,這兩個都好理解,可是天曉得為什麼會有那麼多阿根廷人生活在倫敦!無論如何,這些年相處磨合下來,我自認為對阿根廷人有了相當的了解。這是一個國民性極其強烈的民族,而最大的特徵就表現為他們如出一轍的憂鬱和悲觀。我的同事尼可拉斯會在任何應該或不應該的情況下陷入悲觀的情緒當中——「We are in crisis!」工作中的任何一點變動都會促使他擰著眉頭向大家發出警報。「我要崩潰了!」則是伊尼斯小姐的口頭禪,蒼白的臉色和顫抖的嘴唇暗示著她隨時崩潰的可能性。

還有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高傲。伊尼斯走起路來總以類似模特步的姿態行進,腳底像裝了個小小彈簧,下巴抬得高高,你需要抬起頭才能接觸到她的目光。伊尼斯纖瘦得可憐,胃口也像只小鳥,她卻從來不覺得自己瘦,甚至總覺得自己還不夠瘦,對可口可樂的愛好是她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弱點」。我猜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女同事在她眼中可能都與豬玀無異……

大家都對此大惑不解,而我的阿根廷朋友蓋比卻見怪不怪地笑了:「去過布宜諾斯艾利斯你就知道了,那裡的每一個女人都想變得更瘦,無論身材如何……你知道嗎?阿根廷人在整容手術上花的錢比世界上任何國家的人都要多,厭食症的發病率也是全世界最高的……」

我張口結舌地看著他。

「不過,」他又補上一句,「首都以外的阿根廷人其實挺正常的。記住,奇怪的事情都只發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

不知為什麼,我認識的所有阿根廷人都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他們告訴我這個世界盡頭大都會的種種千奇百怪之處,絕對令人匪夷所思——我從未想過這座城市會與整容手術和心理分析扯上關係。一直以來,我想像中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是繁華而浪漫的「南美巴黎」,是王家衛《春光乍泄》中有機會「由頭來過」的天涯海角,是博爾赫斯筆下巨大的迷宮——房舍重疊不可企及,虛幻而又擁擠,到處都是戰爭英雄的鬼魂、動不動就掏刀子的小混混和探戈舞者……

欣賞過巴里洛切湖區如瑞士般的青山綠水,把所有的煩惱都丟棄在世界盡頭的火車站,穿著釘鞋徒步世界上最大的冰川感受過令人窒息的純凈與磅礴,在馬德林港目睹了航空母艦般的南方露脊鯨以及不計其數的企鵝、海豚、海獅和海象……經過的地方大多地廣人稀,一路見到的為數不多的阿根廷人果然相當正常。帶著有限的認知和無限的好奇心,我和銘基終於來到了傳說中的布宜諾斯艾利斯。

Buenos Aires,中文譯作「好空氣」。在剛剛抵達的那個下午,我的鼻子立刻識別出了這座城市獨一無二的好空氣——烘培咖啡豆略帶點焦味的香氣混合著烤牛肉的濃郁脂香。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咖啡館和烤肉店呢?每個街角總有一間,中間還有更多間,而且全都坐滿了人。

第二個巨大的衝擊是 ——天哪!真瘦!布市的女性怎麼全都如此苗條?!我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徹底地理解了伊尼斯對於「瘦」這件事的執著——peer pressure(來自同伴的壓力)實在太大了!除了苗條,大多數女人的妝容服飾也是一絲不苟,中老年女性個個都好像剛從美髮店出來,中產街區的太太們一身打扮更是無懈可擊。走在大街上,我總忍不住驚嘆於她們完美的外表,以及為了維持這完美所必須投入的精力與金錢。據說達爾文當年經過布宜諾斯艾利斯時也曾為之傾倒,感嘆說他希望英國女人也能擁有此地女性那樣「天使」般的優雅。我自慚形穢地欣賞著這些玲瓏優雅的女人,覺得她們簡直美得不太真實……話說回來,有些人的確不太「真實」——蓋比不是說過嗎?布市的富人一向熱衷於整容手術和硅膠植入……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們瘋狂地崇拜美貌,據說一多半的青春少女都夢想著成為模特。雖然我覺得此地的男性也驚人的英俊有型,雖然他們也會在服飾和整形手術上花錢,但這仍是個大男子主義盛行的社會,這意味著——只有女人變胖或變老是不可原諒的。

蓋比認為這一切都不正常。「事實上,布宜諾斯艾利斯人知道自己不正常,」他聳聳肩,「所以大家都去看心理醫生。你知道嗎?布市人對三件事最上癮: 足球、牛肉、心理分析。在我們那兒,心理醫生比人類還多。」

心理分析?!我的第一反應是好笑和不可置信,可是此後每當我向其他的阿根廷朋友提起時,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覆和鄭重其事的說明。他們告訴我,布宜諾斯艾利斯是「世界心理分析之都」,人均擁有的心理醫生人數排名全球第一!尼可拉斯的太太就是一名心理醫生,可是來到英國後卻找不到工作,只好在服裝店當起了店員。在英國這並非屬於普羅大眾的領域,而布市人卻並不覺得看心理醫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很多人每周都去兩、三次,連普通人都可以熟練地運用心理學術語。伊尼斯說她從上小學就開始看心理醫生了,很多人甚至認為心理分析對於形成健康的人格至關重要。

當然,也有些人是為了趕時髦,還有些則把擁有一個心理醫生當作身份的象徵。然而更普遍的原因是:人們覺得生活在這樣一個城市,不看心理醫生簡直活不下去。

「窮人也看心理醫生嗎?負擔得起嗎?」我有點懷疑。

阿根廷朋友羅賓說:「有些公費醫療系統里的心理醫生會提供免費的心理分析,很多工會的醫療保險也涵蓋了每年幾十次心理分析的費用。」

我無話可說了。這件事初聽覺得有趣,漸漸地卻有點叫人毛骨悚然——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每個人都病了嗎?這怎麼可能呢?我知道阿根廷人備受高通脹和經濟衰退的困擾,可也不至於憂鬱到不看心理醫生就活不下去吧?阿根廷早已不再是獨裁國家了,是什麼東西仍在壓迫著人們的心靈呢?

「你根本就不明白,」伊尼斯用她一貫的憂鬱眼神看著我,「我們被困在那裡,那個世界的盡頭。我們被整個世界遺忘了。」

當時我覺得這是個非常浪漫的解釋。然而真的來到阿根廷以後,我發現對「自己正身處世界盡頭」這件事的感受反而不那麼真切了。達爾文在19世紀初參觀火地島時非常刻薄地說那裡的居民幾乎不能算是人類,是他所見過最原始的。可當我們來到世界最南端的城市烏斯懷亞時,發現這裡也早已充斥著「文明」社會的一切便利與弊病。旅遊業發展得如火如荼,每一家餐廳和酒吧都打著「世界盡頭」的招牌,城裡到處都是即將出發去南極遊玩的郵輪乘客,他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衝鋒衣湧進大街小巷,宛如一場來勢洶洶的龍捲風。世界盡頭並非想像中的冷酷仙境,反而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可我仍能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伊尼斯的感受。她的意思是:他們並非心甘情願地生活在世界盡頭,而是「被困在那裡」的。

在南美洲的其他地方如厄瓜多、秘魯和玻利維亞,差不多十個人里有五個是純血的印第安人,三到四個是歐洲和原住民的混血,只有一個是歐洲血統的白人。然而當我們走在阿根廷的土地上,卻發現這裡的人們基本上都是歐洲人種。他們不像其他拉美國家的新移民那樣與當地土著融合,而絕大多數印第安人都早已在蔓延的瘟疫和「征服沙漠」活動中被滅絕了。阿根廷的義大利移民為數甚眾,我在英國認識的所有阿根廷人都是義大利人的後裔,他們憑藉祖輩的血緣很容易地拿到了義大利國籍,也因此獲得了在所有歐盟國家工作和居住的許可。

「國多財則遠者來。」19世紀中葉的阿根廷正經歷著無比繁榮的黃金歲月,新法律為對外投資、貿易和移民打開大門,在接下來的幾十年中,義大利、西班牙等歐洲國家的移民紛至沓來尋找更好的生活。這個國家擁有幾近無限的自然資源可供「揮霍」,遼闊的潘帕斯草原提供著世上最肥沃的土壤,不用怎麼費力耕種就能收穫奇蹟。到了20世紀初,阿根廷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之一,新移民中很多人一夜暴富,財富傳奇令人如痴如醉。從那時起,阿根廷人就養成了出手闊綽的消費習慣,我曾在同時代不少歐洲作家的小說中看到對「阿根廷暴發戶」來到歐洲瘋狂消費的描寫。他們想把歐洲的一切都運回阿根廷——油畫、傢具、汽車、建築……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廣場上矗立著從歐洲運來的雕像,道路以進口鵝卵石鋪就。人們財大氣粗,信心滿滿。

「我們整個國家都是進口的,」博爾赫斯寫道,「這裡的每個人都來自別的地方。」

然而大多數人都只是來尋找easy money。阿根廷不像美國,建立並真正塑造這個國家的人們卻並沒有堅定的理想,沒有與新大陸同榮辱共命運的信念。他們只是一群背井離鄉的歐洲貧民,夢想發財卻又思鄉成疾。有些人很快暴富,但即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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