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18 洗衣店事件

智利普崗(Pu)的一家超市裡,我和韓國女生佳映(是的,我們又在智利第五次相遇了……)像兩根石柱一樣直愣愣地杵在貨架旁邊,獃獃等待著銘基同學的出現。

本來是三個人一起出的門,說好了我和佳映先去超市,銘基去洗衣店拿衣服,之後再去超市會合。可是我和佳映在超市等了快一個小時,談話內容已經由歷任男友的性格跳到了朝韓半島的前景,居然還是不見銘基的蹤影。

我非常詫異,因為雖然不知道洗衣店的確切位置,可是普崗只是個鄉下小鎮,從洗衣店走到超市最多不過十幾分鐘。佳映小心翼翼地說:「怎麼這麼久都不來?是不是有點不對勁呀?」我自己也一頭霧水:「可能……可能是他到洗衣店的時候衣服還沒洗完,現在正在店裡等待吧?」

實在不好意思讓佳映陪著我一起乾等,於是我讓她先回去,自己留在超市再等一會兒。誰知這一等又是整整一個小時。我忘了洗衣店的地址,沒法去找銘基,也不敢離開超市,總覺得他下一秒就會出現,而我們將錯過彼此。此刻我最懊悔的就是沒帶手機,可是誰能料到在小鎮上買個菜也會發生這種事?

作為小超市裡唯一的亞洲人,我已經非常顯眼地在入口附近轉悠了近兩個小時,引來無數當地人的疑惑目光和竊竊私語,連超市工作人員都走過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助。等待過程中我的情緒如坐過山車一般跌宕起伏,由詫異轉為憤怒,從憤怒轉為無奈,又由無奈轉為恐慌——會不會是銘基出了什麼意外?而一想到各種意外的可能性,我的脖子後面一陣冷風吹過,整個人從沸騰的泥漿池變成噝噝直冒寒氣的冰湖。

終於,當我即將變成一塊「望夫石」的時候,這樣的煎熬到達了一個無法繼續忍受的程度,我決定出去打探一下。可是剛準備走,忽然看見Alex同學(他和女友特地飛來智利和我們一起旅行幾周)氣喘吁吁迎面而來。他說銘基打電話給他,讓他來超市找我,再帶我去洗衣店。「到底怎麼回事?」我問。可是Alex也摸不著頭腦。

得知銘基無恙,我稍稍放心,可是更加疑惑了——莫非他被綁架了?可是……被一家洗衣店綁架?聽起來實在荒唐。Alex和我一樣困惑,滿腹疑雲的兩個人於是一道向洗衣店狂奔而去。

一推開洗衣店的大門,看見銘基好端端地站在那裡,我一團怒火從腳底直衝腦門,簡直有衝動要揮老拳。可是再看第二眼——不對,這傢伙面色鐵青,明明是他放我鴿子,他自己卻一臉怒容。再看看旁邊,兩位智利大媽站在那裡,也是滿臉的愁雲慘霧。一看見我,她們開始比手畫腳,一串串西班牙語連珠炮般向我襲來。

我立刻有種不祥的預感。

「衣服,」銘基沉著臉說,「衣服不見了。我們昨天拿來洗的衣服不見了。」

害怕的事情果然發生了。我在心裡無聲地尖叫。那可是整整一大包臟衣服啊!旅途中帶的衣服本來就不多,這種損失簡直有點無法承受,尤其是我們已經來到了物價昂貴的智利……

「怎麼會不見了呢?你們有沒有仔細找?」我問。

「到處都找過了。連每個洗衣機都打開看過……」

「會不會裝錯了袋,寫了別人的名字?」我開始翻看起擺在架子上一袋袋已經洗好等人來拿的衣服。

他搖搖頭:「都找過了。」

兩位智利大媽把頭探過來,一臉焦慮:「那些衣服……很貴嗎?到底多少錢?」

「不是錢的問題!」銘基徹底惱了,「昨天才拿來洗的衣服,就在你們店裡弄丟了。你們一定要給我們找回來!」

大媽們看起來簡直要哭了。她們不會說英文,只是不停地嘰里咕嚕往外冒西班牙語,伴以激烈的身體語言。我沒法完全聽懂她們的意思,只聽到不斷重複的「唉喲天哪,怎麼辦?」和「我們店裡第一次發生這種事啊,上帝啊怎麼辦?」

然後她們會再次發問:「你們的那些衣服貴不貴?多少錢?」

然後銘基會再次咆哮:「跟你說了不是錢的問題!……」

狹窄的店堂里,我們幾個人就以這樣的狀態持續對峙著。房間變成了一口大鍋,烹煮著幾條愁腸。

「昨天收下我們那包臟衣服的大叔現在在哪兒?」我問銘基。

「剛才來過。可是他也不知道。他只管收,不管洗。」

「那負責洗衣服的人在哪裡?」

銘基長嘆一口氣,我覺得他看起來也快要昏過去了。

「大媽說洗衣服的是個臨時工,她們給他打了電話可是沒人接,估計他人正在賭場,」銘基凄惶的臉上忽然浮現一縷恍惚的笑容,「大媽說他是個賭鬼,很不靠譜……」

我覺得腦子都快要爆炸了。那麼是這個臨時工偷走了我們的衣服?可是那些衣服也不是什麼名牌貨色,他偷來幹嘛呢?

我們和智利大媽大眼瞪小眼,店堂里一片死寂。

我一籌莫展,只好在店裡來回踱步,碰碰這個,翻翻那個,繼續做著無望的搜索,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

角落裡有個不起眼的小柜子,被周圍亂七八糟的東西擋住了一半。最上面的那一層沒有我想找的東西。

可是下面還有一層。那裡有個白色的塑料袋,從大小形狀來看,裡面很有可能是衣服。

更何況我看到了隱隱透出的熟悉的黑白條紋。

一片寂靜里,我能聽到自己忽然加劇的呼吸聲。

「這個!」我大喊,用手指著那個塑料袋,「你們來看看這個!」

銘基如旋風般衝過來。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個袋子。

「好像是……」他一把將塑料袋拎出來,打開。

「我們的衣服!」我們倆同時大聲歡呼。

兩位大媽倒是呆住了,像是無法相信這突如其來的好運氣。幾秒鐘後她們才反應過來,不斷在胸前劃著十字,口裡直念叨著「感謝上帝!感謝上帝!」愁苦之色如同露水一般從她們的臉上消失了。

我卻還是有點想不通。「可是,」我問銘基,「你不是說你們到處都找遍了嗎?怎麼居然發現不了?」

「的確找了……可是……」他訕訕的。

「你在這裡待了快兩個小時,到底在幹什麼啊?」

「跟大媽辯論啊……」他很委屈地說。

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男人完全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物種。他們也許能在森林中狩獵,懂得建造房屋,明白野生動物的習性,北極光的律動,星辰的軌道,但他們往往看不出女友髮型的變化,不懂得一件條紋T恤與另一件條紋T恤的區別,也永遠沒有耐心去尋找隱藏在衣櫥深處的那件藍色襯衫。

我輕輕嘆一口氣,將視線投向兩位智利大媽。她們的臉上仍然保持著那種「劫後餘生」的狂喜,正在熱火朝天地幫我們疊衣服。

「這些衣服到底有沒有洗過?是乾淨的么?」我有點擔心。

大媽拎起一件T恤來抖一抖,輕快地說:「乾淨的!乾淨的!」

她們將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重新放進塑料袋交給我們。大家揮手道別,口角春風,此前的睚眥之怨早已消融。一位大媽衝過來,像對待寵物狗一樣親昵地揉搓著銘基同學的面頰。

大概是覺得這樣還不足以表達她的情感,大媽忽然從塑料袋裡掏出一條銘基同學的內褲,放在自己臉上深深嗅了幾下。

「乾淨的!乾淨的!」她高舉著內褲,歡欣鼓舞地說。

真實本身就是美。

卑微的,受挫的,瘋狂的,無情的,百內將它們統統擁抱著,

從不揚棄任何東西。

夕陽下,雲霧裡,冰川上,大雪中,

它向我們坦坦蕩蕩地展示著自己的美——整體即是美,

美從來都不是被包圍在窄圈裡的漂亮而脆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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