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4 山中日記

在拉丁美洲的大多數地方,英語普及率仍是非常之低,因此若是一點西班牙語都不會,在這片大陸上旅行肯定會遇到很多麻煩。出發旅行前,我和銘基都在倫敦參加了西班牙語學習班,他學了一年多,我只學了幾個月。由於是周末班,平時練習的時間又少,我們倆(尤其是我)的西班牙語水平之爛可想而知。

剛從貝里斯來到瓜地馬拉的時候,同事TK發郵件問候我,當然也不忘調侃我的西班牙語:「怎麼樣?西班牙語是不是已經很流利了?」

「當然,」我回覆他,「我現在能用流利的西班牙語問路、點菜、打電話訂旅館……And guess what?有的時候,我甚至還聽得懂對方的回答呢!」

我完全能夠想像TK在電腦屏幕前笑昏過去的樣子,所以又心有不甘地在信尾加上一句:「但是過幾天我就要去一個學校上兩個星期的全封閉式西班牙語強化課程了。所以你要當心!出關以後,我的西班牙語可能會比你說得還要好!」

學校的名字叫作Escuela de la Monta a,是出發前銘基無意間在一位英國人的博客上看到的。它是瓜地馬拉一所專門教授西班牙語的學校,規模很小,教學的同時也包吃住。但它是一個非牟利機構,課程收入全部用於改善當地的社區。學校還常常舉辦面向居民的各種文化活動,並提供獎學金讓當地孩子有機會繼續升學。在網上搜索後發現它口碑極好,於是銘基早早就發郵件給他們訂下了兩個星期的課程。

學校的總部在Xela(希拉)城裡,然而還有一所小小的分校坐落在距離Xela大約兩小時車程的一座山中。銘基同學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山裡的學校才特別嘛!」他一臉憧憬。

的確很特別——山裡的學校相當與世隔絕,沒有網路,連電話都不能打……我尊重銘基的選擇,可是也有點懷疑他把整件事想得過於浪漫了。

住進學校開始上課後我才意識到:何止是過於浪漫,在那裡每天看到的現實和聽到的故事簡直需要一顆巨大而堅硬的心才能承受。課程結束回到Xela以後,我在旅店的鏡子前站了許久,仔細檢查自己的面容有什麼改變的跡象。貧窮、不公、戰爭、酷刑……這些可怕事物的陰影無可避免地使我老去。就算臉上沒有明顯的變化,我想,身體內部也一定有什麼東西被損壞了——心臟或是靈魂悄悄地長出了皺紋……

上學的十幾天里我每天都記日記。也想過重新將日記整理成文,可是看來看去還是覺得,儘管不夠精細,最原始的日記形式才是最為真實有力的。

說實話我不知道去山裡的學校學西班牙語是不是個好主意。我們住在學校里,可是每日三餐都在當地農民家裡解決。聽說那一帶的農民很窮,主要的食物是豆子和玉米餅,很少能夠吃到肉。我既不喜歡吃豆子,又是個肉食動物,因此深深為我將面臨的命運擔憂。出發前我和銘基在Xela城裡飽餐一頓有肉的午飯,還去超市採購了巧克力和餅乾準備帶上山去以備不時之需。

背著兩個大包上巴士絕對是痛苦的經驗。座椅之間非常狹窄,勉強塞下了我們兩個和我們的行李,雖然我的胸口被大包擠得喘不過氣來,銘基更是半個身子連背包都被擠出了座椅外。無數推銷的小販居然還不斷地走上車來,在人和貨物的縫隙中穿行,用冗長的演講滔滔不絕地推銷你所能想像的各種東西:果仁、炸香蕉片、口香糖、圓珠筆、筆記本……他們的口才、體力以及心理素質都極其強大,我簡直疑心這個國家有一些專門培訓巴士推銷員的學校,而且他們會在報紙上登廣告——「學了xx巴士推銷技術,你也可以日賺xx格查爾(瓜地馬拉貨幣單位)。立刻行動,無效退款。」社會上肯定不乏貧困失業的瓜地馬拉人,絕望地渴求著一條謀生之路。

過道的兩旁各有一個兩人座位,所以我本以為巴士的每一排是坐四個乘客,誰知這巴士沿途不斷載客,每一排由四個人增加到八個人!可是沒有人抱怨,大家都很自覺地把身體縮成最小狀態,以便讓更多的人擠上車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兩個大背包看起來實在很礙眼。最後車掌終於看不下去了,不由分說就把銘基的背包強行拎走,轉移到車頂上。一位瘦弱的大叔立刻坐在了背包空出來的地方上,口裡不停地說著「不好意思」和「謝謝」。大叔對我們懷有善意的興趣,很想和我們聊天,無奈他的口音實在濃重,加上我們的西班牙語也很糟糕,雙方有點雞同鴨講。最後大叔居然靠在銘基的肩膀上甜蜜地睡著了。

就這樣擠了大概兩個小時之後,巴士把我們扔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就轟隆隆地開走了。我們沿著唯一可見的一條鵝卵石道走了好一會兒,終於看到了學校的大門。負責人Mike出來迎接我們,他和女朋友Julia都是英國人,一起在這個學校工作。

學校的三條狗也爭先恐後地衝出來迎接我們。其中一條名叫pa的公狗相對矜持一些,那兩條母狗Buster和Cabi簡直「厚顏無恥」。大家還不那麼熟,她們已經不斷用前掌拍打你,然後整個翻倒在地上,四腳朝天,露出肚皮要求撫摸。

學校看起來更像是民居,有幾個房間(一共可以住十四個學生)、一個廚房、三個廁所和一個小小圖書室。外面有一個很大的花園,還有幾個用茅草搭成的涼亭,裡面有桌椅以供學習之用。連我們在內暫時有五個學生,聽說其他六個學生明天才到。大家互相之間開始用西班牙語交流,她們的西班牙語聽起來都很流利,也不知為什麼還要跑來學習……我的心情忽然變得很糟——我大概是所有人中水平最爛的一個,連銘基的西班牙語都比我說得好……

五點半,Julia帶我們去各自的接待家庭吃晚飯(學校付錢給這些家庭,讓他們為學生們提供晚飯)。我到此時才意識到我和銘基原來不在同一家吃飯。接待我的女主人叫Elvia,是這家的長媳。房子里燈光昏暗,看不太清楚裡面的傢具擺設。我吃飯的房間是最外間,有一張桌子和好幾張床,還有一個小小的電視機。房間里有長長的晾衣繩,上面晾滿了衣服。很多人擠在床上看電視,女人和孩子特別多。我不好意思盯著他們看,又緊張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只好結結巴巴地說:「我只會說一點點西班牙語,實在對不起……」

Elvia拿出一個厚厚的本子讓我簽名,上面已經有無數他們家接待過的學生名字和聯繫方式。她說她已經接待了八年了。八年!她說沒有見過中國學生,日本人倒是接待過。不過看見我這個中國人也並不令她驚訝,反正我們都是來自對他們來說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他們還在為一日三餐發愁,我們這些年輕人卻已經跑到那麼遠的地方旅行。我們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陌生了,陌生到他們連想像的熱情都喪失殆盡。

今天最令我吃驚的事情發生了!我的晚餐居然是雞腿湯飯!雞腿!我的心頭放下一塊大石——原來是有肉吃的!銘基回來後我們熱切地交流信息,原來他們家也有肉吃!我們倆開心死了,幾乎要彈冠相慶。

從Elvia家走回學校的羊腸土路上,有很多當地的孩子和年輕人在聊天和玩耍。所有人都很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我知道本地居民的生活都因這個學校的存在有了或多或少的改善,這大概也是他們對我們這些學生特別友善的原因吧。

晚上學生們坐在廚房裡輪番作自我介紹。Alana和a都是加州伯克利的學生,趁假期專門來這裡學西班牙語。Christina是美籍菲律賓裔,她說她以前是天主教的修女(但是好像現在「還俗」了),因為要搬去邁阿密居住,而那裡通行西班牙語,所以特地來此學習以做好準備。

Mike和Julia也向我們介紹了學校和住宿的情況,說刷牙要用純凈水,因為自來水不幹凈。他們還說最好不要送禮物給我們的接待家庭,因為這樣會使各家開始攀比而產生不平衡,而且會間接鼓勵他們將學生看成一種「收入來源」。Julia說如果我們有禮物想送給當地居民的話,可以放在學校,由學校在聖誕節或其他節日發送到各家。我覺得他們考慮實在周到,這種做法也非常健康合理。種種跡象都表明這個學校經營有方。我們的確帶來了一些糖果打算送給這裡的孩子,不過看來他們要過一陣子才能收到了。

洗澡居然有熱水!雖然水量很小,我已經很滿足了。

昨天的雞腿湯飯完全是個幻象。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肉吃。早飯是炒雞蛋加玉米餅,午飯是通心粉湯(是的,只有通心粉,沒有其他任何蔬菜或肉)加玉米餅,晚飯是煮胡蘿蔔絲加玉米餅。我本來也不是那麼能吃玉米餅,可是光吃那些「菜」真的吃不飽,所以晚飯我一連吃了三個玉米餅!即便如此,還是常常覺得不滿足,不知到底是餓還是饞。我和銘基都很慶幸在Xela補充了食品,我們今天已經吃了很多巧克力和餅乾,我想如果這樣吃下去,課程結束時我們大概反而會長胖吧……

這個星期我都是上午一對一上課。今天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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