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福山

老闆J女士和我一前一後地走回辦公室。她仍是一貫的大步流星面無表情,我則努力地控制著臉上的肌肉,好讓自己看上去也是同樣的波瀾不驚。

剛回到座位上,屏幕上已經多了兩條閃動的消息:

阿比:你跟她說了?說了?!

TK:你知道自己正像個白痴一樣傻笑么?

我一驚,摸摸自己的臉,趕緊正襟危坐。事前就知道我計畫的,唯有阿比和TK這兩個平日和我關係最好的同事而已。J女士剛才也婉轉地向我建議,最好不要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所有的同事——她是怕我情緒太過亢奮,以至於動搖軍心……我懂。我都懂。

打開還沒做完的槓桿收購模型,我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繼續工作。可是感覺完全不同了,眼前也漸漸出現了不可思議的景象:辦公室變成了平原。天上有二十個月亮。模型里的數字和公式全都活了過來,它們在辦公桌上方跳著圓圈舞,齊聲高唱那一首翻來覆去只有四個字的歌曲——

我辭職啦!

有點諷刺的是,我也仍然清楚地記得當初得到這份工作時的欣喜若狂,與辭職時的感受相比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中國人在英國念完書後本來就不容易找到工作留下來,更何況我只讀了一個短短一年的研究生而已。從來都不是運氣特好或天分特高的我,拿到offer的時候實在是每一個毛孔都塞滿了自豪與受寵若驚:傳說中的投資銀行耶!畢業生中門檻最高薪酬最好的工作耶!我耶!

當然我也聽說過這個行業的深不可測和非人的辛苦,可是那時天真無知,覺得以青春和健康來換取功名利祿也算公平。而且最後一輪面試時遇見一位頗為投契的面試官,聊著聊著居然聊到了濟慈的詩。他問我最喜歡哪一首,我不假思索地說是「A Thing of Beauty(美是永恆的喜悅)」。我剛背了前兩句,他就接下去把整首都背完了!我的腦子裡頓時響起了鋪天蓋地的恢弘樂章。Niiiice!我驚喜地想,投資銀行的世界裡居然也是允許有詩歌存在的!看來傳聞不可盡信嘛……

然而開始上班之後,幾乎是立刻就體會到「上了賊船」的感覺。好像一個剛學會狗刨式游泳的人就被扔進大海里,我手忙腳亂地應付著一波又一波洶湧的浪頭。在倫敦工作沒多久就被派到紐約,在那裡的六個月是我迄今為止的職場生涯中最最辛苦的一段時光:永無休止的加班,辦公室里的晚餐,巨大的工作壓力,凌晨回家的噩夢……生活在那樣一個五光十色的大都市,住在繁華熱鬧的百老匯,我的世界卻是一片荒蕪。每天下班的時候,眼睛酸痛到流淚,頸椎和肩膀嚴重勞損。周末在辦公室加班,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室,反覆問自己「這麼辛苦究竟是為了什麼?」有時清晨六點才加完班回到家,匆匆洗個澡換身衣服就又出門了。走在天寒地凍的大街上,我半是崩潰半是自嘲地笑了:詩歌?!呵!

人真是至賤的物種。經受過最為殘酷的剝削之後,殘酷程度稍有下降便覺得是種恩賜。回到倫敦後,我竟覺得連這個陰沉古肅的城市都有了一種天地初開般的清新可喜。雖然每天平均工作時間仍然超過12小時,然而和紐約相比已經很令人滿足了。我還是會因為工作強度和壓力而疲倦、抱怨、偶爾情緒失控,可第二天一早還是挺直了腰桿坐在電腦前兢兢業業一絲不苟,雖然並沒有什麼激情——是的,我並不十分熱愛自己的工作,但我非常感激和珍惜它。因為它提供了可觀的薪水和由此帶來的社會地位以及尊嚴感,因為我知道有無數人羨慕我的這份工作。

一年又一年,時間就這樣從鍵盤間溜走。回首時覺得時光飛逝,可是落實到每一天又好似度日如年——每天都望眼欲穿地盼望著周末,盼望著假期,而這一姿態本身又讓我覺得心酸而惶惑,彷彿是在盼望著時間的飛速流逝,盼望著自己的生命早日終結。

當然,我的生活中並非只有工作。我是早婚一族,溫馨的家庭生活是我最強大的精神支柱。周末我和先生銘基一起購物逛公園看展覽和朋友聚會,一有假期就滿世界飛來飛去地旅行。工作之餘我抓緊時間讀書看電影做運動,並將這一切都熱熱鬧鬧地記錄在自己的博客「最好金龜換酒」里。在絕大部分的博客文字中,我像是有潔癖似的強迫自己保持積極陽光,或是所謂的「正能量」,只要一生出負面情緒就用包括黑色幽默在內的各種手段將它淡化。這樣的生活不但一過就是好幾年,而且漸漸發展出一種天長地久的勢頭,簡直可以一眼看到幾十年以後。常有博客的讀者寫信來說羨慕我們的生活,我也總是試圖說服自己:知足吧你!人家可都說你正過著健康合理有益社會張弛有度細水長流的幸福人生呢!

然而我自己還是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變得越來越不對勁。每次假期結束我都心有不甘一步一回頭地踏上歸程,坐在辦公室里總是魂不守舍,旅途上的風景一幕幕在腦海里閃回。看著比我年長的那些同事,事業有成,生活富足,參加了退休金計畫,買了一幢大房子,生了兩到三個小孩,每年兩次出國旅行,回來又即刻精神抖擻地投入工作……我會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詢問自己的內心:你想成為這樣的人嗎?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我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個世俗的人,這些對我當然有一定的吸引力。可是心裡總有一個缺口,它讓我痛苦迷惘,令我恍然若失。

有一度我懷疑自己病了。開會的時候,如果不是討論什麼重要的話題,我偶爾會產生「靈魂出竅」的感覺——靈魂漸漸飄出頭頂,在會議室的上空默默俯視著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的肉身。這場景有時令我覺得好笑,有時則是恐懼。我記得清代文人袁枚在《子不語》中用極短的篇幅記述過一個題為《賣冬瓜人》的小故事,說的是杭州草橋門外有一個賣冬瓜的人,能「在頭頂上出元神」。他每天閉著眼睛坐在床上,讓他的元神出外應酬。有一天,他的元神在外面買了幾片魚乾(原文稱作「鯗」),托鄰居帶回家去給他妻子。妻子接過魚乾,一邊苦笑著說:「你又來耍我!」一邊用魚乾打她丈夫的頭。不久,元神回到家裡,發現自己肉身的頭頂已經被魚乾所污染。元神在床前彷徨許久,可是因為那魚乾的污垢而不能進入自己的肉身,最後只好大哭著離去。而那肉身也漸漸冰冷僵硬了。

雖然肉身不得不服從於各種規則,我相信此刻的自己仍然擁有自由的靈魂。可我也的確有些恐懼——會不會真有那麼一天,肉身已被污染,靈魂無處可歸?

上班時坐地鐵,看著車廂里大片黑壓壓的西裝和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我時常有想尖叫的衝動。出了地鐵,不用上到地面,就有一條通往地下購物商場的通道也可以通到我們公司,所以我每天上下班都走這條近路,基本上看不見外面的天空,看不見日出日落。我走在這條走過無數次的地下通道里,常覺得有一種超現實的恍惚感,又或者那其實是崩潰的前兆。我總在幻想: 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在這條路上停下來,然後轉身走掉,就像保羅·奧斯特小說里的主人公一樣,任憑命運把我拉到難以預測的地方去,又會怎樣?最壞又能怎樣?

但是我沒有。我從來沒有轉身走掉。

有時我甚至有點窩火。媽的,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這個啊——在青春期的迷惘與中年危機之間,居然還要承受這種莫名其妙無可名狀的痛苦……

可是……可是既然別人都不覺得痛苦,那麼問題恐怕還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吧。我頹然地想。

如果一定要找出轉折發生的那個「點」,又或者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想那應該是在2008年底的西藏之旅中。

我和銘基是2003年在西藏旅行時相識相戀的。就像村上春樹在《斯普特尼克戀人》的開頭所寫的一般,「那是一場猶如以排山倒海之勢掠過無邊草原的龍捲風一般的迅猛的戀情」。後來我們不但延續著這個勢頭很快就結了婚,還出版了一本《藏地白皮書》來記述這個真實的愛情故事。不過在當時,才認識十幾天的兩個人自然無法得知後來的命運安排,在彼此心儀卻尚未點破的曖昧時刻,懷抱著「旅途結束便要天各一方」的悵然心情,坐在大昭寺屋頂的塑膠椅子上,我們訂下了一個「五年之約」,說好2008年再於此地相見。

儘管故事是happy ending,我們還是希望能夠履行這個約定。所以五年之後,我和銘基一同回到拉薩,重返大昭寺,在熟悉的場所尋找當年的自己。

這本來應該只是一個「文藝」的說法而已。然而當我們再次坐在大昭寺屋頂的塑膠椅子上的時候,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人其實總是與圍繞著他的事物相伴相生。隨著時光的流逝與空間的轉換,我們把這些事物連同一部分的自己都遺忘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然而有那麼一天,當我們偶然又看見了這些東西,現實的巨大力量如一道閃電般照亮了前塵往事,曾經的我們也隨之復活——是的,大昭寺的屋頂宛如一部時光機,我便是在那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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