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義大利的幾副面孔

實際住起來才明白,義大利並非多麼大的國家。羅馬位於這座長靴形半島的大致正中間,從這裡無論到北端到奧地利國境還是到南端的雷焦卡拉布里亞,都不過七百公里多一點點。從高速公路驅車疾馳,當天就跑到盡頭。

所以,義大利國內基本游遍了。當然不至於每個角落都不放過,沒到的主要城市也不是沒有(如那不勒斯、都靈),但一般地方都涉足了。其中最中意的還是托斯卡納區,若進一步縮小範圍,就是基安蒂這個地方。在這裡買房子住下去也可以,但只想未買,因為不願意相隔許久去了一看傢具蹤影皆無,真的。

反過來說,不太想住的是西西里。若鐵了心要把骨頭埋在那裡倒也罷了,坦率地說,那不是個肯乖乖接受外來人的地方。出於同樣理由,卡拉布里亞區(長靴趾尖一帶)也懶得去。相反,北部美麗的上等城市倒是蠻多,可惜作為城市未免過於逼仄,住久了恐怕有些地方很難適合日本人的感覺,氣候上冬天也夠難受的。氣候好的是羅馬,問題卻不少。

這樣,基安蒂就浮出了水面。首先,不管怎麼說這裡風光秀麗。舒緩的蒼翠山嶺一座連著一座,山坡上鋪展著葡萄園,交通量不大的彎曲有致的道路綿綿伸向遠方。從羅馬沿A1高速公路來到這裡,心情頓時大為放鬆。風景舒展,空氣香甜,人也好像容易親近。即使留戀城市的人,也可多走幾步來到佛羅倫薩和錫耶納,無論葡萄酒還是菜肴都美味可口,無可挑剔。

能集中買葡萄酒也是我常去托斯卡納的一個原因。四處轉轉葡萄園,買幾箱當地直銷的葡萄酒回來。從羅馬外出採購葡萄酒,南邊的弗拉斯卡蒂距離最近,可是一度被基安蒂葡萄酒的醇厚逮住之後,弗拉斯卡蒂一帶的葡萄酒無論如何都一股土氣。特意外出一次,還是多走幾步去基安蒂為好。

話雖這麼說,我對葡萄酒並不知道多少,或者不如說一無所知。哪個地方哪片山坡哪年摘的葡萄如何如何,很有點叫我不勝其煩。但到了托斯卡納,走進這裡那裡的葡萄酒廠品嘗的時間裡,至少漸漸明白了這個世界有多麼深奧。酒廠的老伯叫我分別品嘗這塊田那塊田釀出的葡萄酒,即使地塊相鄰,味道也還是截然不同。若問是不是每種都好喝——說起來難為情——哪種都覺得好喝。

我所喜好的基本上是多少夠勁的、有緊張感的紅葡萄酒,含在口裡覺得多少有些發澀,旋即一股芳醇汩汩湧出——有韌度、有喝頭。很難訴諸語言,實際喝起來就很簡單:「唔,就這個味!」一口敲定。若只就這個來說,根本不用看什麼產品介紹。巡遊基安蒂葡萄酒庫的妙諦恰恰就在這裡,實物才是一切(不過在飯店同樣搞起來未免做作,也花錢)。

交代晚了,基安蒂是佛羅倫薩以南、錫耶納以北延展的一大片地區。不是邊框模糊的地區的總稱,而是從這裡到那裡有一條明確的線:這就是基安蒂。過去,基安蒂是拉達(Radda)、蓋奧勒(Caiole)、卡斯泰利納(Castellina)結成的軍事同盟的名稱,如今則以生產特定葡萄酒的地區而聞名。這裡生產的葡萄酒一般稱為ti Classico,但並非這裡生產的所有葡萄酒都是ti Classico。其成分和釀製方法在法律上有嚴格規定,稍微遊離一點都不得冠以這一名稱(在飲食方面,義大利人著實講究而且真摯)。面積約四百三十平方英里。

這裡好旅館很多。大賓館雖然沒有,但日本所說的「講究情趣的地方旅館」不在少數,價錢也不太高。義大利的賓館一般價高質次,令人掃興,但這個地區一次也沒有那類情況。氛圍好,設備齊全。

此地旅館的特色表現在多是酒廠(義大利說法為Fattoria)改建的或農舍改建的,也有的原來是酒廠讓來買葡萄酒的商人住宿的房屋。那樣的地方自然附帶餐廳,提供適合Fattoria葡萄酒的菜肴。不用說,菜肴十分可口,味道含蓄優雅,無意強調什麼,卻又能使葡萄酒味得以充分發揮。我想這點哪個國家都一樣(會喝酒的人應該能夠理解),為了讓酒味發揮得淋漓盡致,要控制菜的調味,要保持材料的原味而不破壞它。托斯卡納便保留了原汁原味。同此地菜肴相比,羅馬餐館的味道對於我有點濃烈。

這本書不是導遊手冊,名字就不一一列舉了,但僅就我住過的來說,就有幾家留在印象里的不錯的旅館。多是沒幾個房間的小旅館,幾乎都未列入「米其林」旅遊指南。

另外,如果問旅館老闆這一帶哪裡有可以買到美味葡萄酒的地方,就能時不時碰到絕妙的「冷門」。一次住在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一座小鎮郊外的旅館時(這裡的菜也是絕品。三種葡萄酒、兩種通心粉、兩種主菜和兩種甜食,一股腦兒吞進肚去),打聽哪裡有賣好葡萄酒的Fattoria,對方問我想買多少,我回答一打左右,老闆說那怕不礙事,說了一家小葡萄酒屋的名字。

「那裡其實不搞零售,但那個程度的數量,我想會賣給你的。名字叫英諾森提,就說是從弗蘭克那裡聽得的。說實話,我父母家和他家是鄰居。他白天一直在葡萄園轉來轉去,傍晚才回來。到7點鐘去看看。」

說著,他畫了去英諾森提家的路線。

「人非常好,葡萄酒已做了好幾代,認真得很。每天在葡萄園裡轉,腦袋裡只想葡萄,幾乎不在家。在幾個地方有葡萄園,忙得不得了。」

7時去英諾森提家,果然剛從葡萄園回來。房子普普通通,不打聽根本看不出裡邊在釀葡萄酒。英諾森提看上去是個溫和厚道的人,頭髮已開始變稀,儼然地方私立大學的老師。我一說是弗蘭克介紹自己來買葡萄酒的,他就顯出悲傷的神情。剛開始以為他不願意賣,一聽,原來他拿手的「會心名作」葡萄酒不巧賣完了,無法提供。

「是最好的葡萄園最好年份的葡萄酒。」英諾森提說,「可是已經沒了。」

他就像一個月前失去心愛的妻子似的說道。於是我們解釋說那確實非常遺憾,但第二好的也可以,務請出讓給我們。英諾森提點點頭,把我們領去地下酒庫。外表是普通房子,地下室卻很大。回到家他似乎多少做了點事,歌劇磁帶已響了起來。英諾森提大概每天每日一邊聽威爾第的詠嘆調一邊為釀葡萄酒傾注心血。地下室有潮氣,還略帶霉味,有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器具,酒桶齊刷刷排開。

「那麼,請先品嘗一下吧!」他說。他讓我們大致看了一下地下室,領我們走進後院。從後院可以放眼暮色中的托斯卡納平原,景色真是漂亮。青山隱隱,湖光點點,雲霧綿綿,遠方的山頂現出中世紀古堡,莊稼地和葡萄園無邊無際橫陳開去。「那是我的葡萄園,」英諾森提說,「那也是我的葡萄園。」手指自己葡萄園時的他滿臉無比幸福的神情,一看就是個極其執著的釀酒人。說是品嘗,但並非一小口一小口含在口中玩味,而是一整瓶一整瓶拿上來,滿滿地倒在大玻璃杯里。好喝,加之人家特意拿給的東西,剩下可惜,結果三瓶全部喝個精光。

據他介紹,他釀造的葡萄酒不在義大利國內銷售,大多出口到加利福尼亞州和奧地利,同外國公司簽了生產合同。又要接受等級審查,又要納稅,又要確保銷售途徑,對於英諾森提這樣的個體釀酒者未免麻煩,所以基本上以合同制銷往國外,其餘極為個人化地賣給私人性質的熟人。

畢竟是釀造者本人極力推薦的,所喝葡萄酒相當沉實醇厚。說明確些,那一帶差不多所有的基安蒂葡萄酒都根本無法與之相比。酒味綿長,余香滿口,最後留在舌尖上的味道自然而然地輕輕離去。第二好的尚且如此,第一好的又會是怎樣的呢?

接著我又喝了另一種紅色的。這個比剛才的還富有果香,溫情脈脈。以莫扎特音樂打比方——比方或許有點勉強——感覺上前者若是布達佩斯弦樂四重奏樂團演奏的四重奏,後者便是拉佩爾和斯特恩(Rampal&Stern)演奏的長笛四重奏。這種區分純粹出於愛好和興之所至,實際感受是難分高下。不過倘只允許我選一種,我還是選前種,因為這種葡萄酒攻勢凌厲,絕不半途而廢。

還有一點不能忘說的是英諾森提的Vin Santo 。一般Vin Santo作為飯後甜酒喝,香醇的Vin Santo僅這樣喝就夠受用的。英諾森提先生釀造的到底不同一般。分sec(偏辣)和dolce(偏甜)兩種,我覺得前一種好喝(但依英諾森提先生的說法,後一種正統)。我一說這Vin Santo味道好極了,英諾森提先生又現出悲傷的表情。以為捨不得賣,卻聽他說「說實話這個有點貴」。膽戰心驚問有多貴,「一瓶差不多一千日元,」他說。

如此這個那個斜舉著酒杯討論了兩個小時,最終一共買了十八瓶。價錢將近一萬日元,就算再免稅也便宜到家了。主人當場從桶里裝進瓶里,塞軟木塞,貼標籤,放入箱中。這時間裡他始終面帶微笑。自己釀的葡萄酒能讓外邦人歡喜這點似乎使他相當欣慰。我想,能時不時碰上這種「一條道跑到黑」的工匠氣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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