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羅馬的冬天

在羅馬買了電視。

本來不想買這東西,不得不買。因為漸漸切實地明白過來,沒電視現實生活不方便。第一,不知道天氣;第二,消息全然進不來。

我們現在租的房子大體配有傢具,但傢具中不包括電視。住在東京的時候一不訂報紙,二不看電視,倒也沒有什麼不便,但在羅馬不能一如既往。在信息泛濫的日本,有意切斷信息可謂恰到好處(即使切斷,信息也會滲來),而在羅馬如法炮製可就任何消息都進不來了。況且在這裡我是徹頭徹尾的外國人,信息進不來,感覺上好像自己被剝個精光。另外還有一點,義大利和日本的社會運轉方式不同,在這裡沒辦法適當預測。既然這個現在這樣,那麼往下大概這樣——即使如此估計,很多時候也根本對不上號。因此,若不在某種程度上積極搜集信息,勢必四處碰壁。

先說氣候。今年秋天羅馬氣候糟得令人吃驚,傾盆大雨整整一個星期沒停,每天還下好幾次雹子。雨太多了,台伯河水幾乎漫上岸來。院子里栽的做義大利麵條用的羅勒(basilico)也和春天一樣全軍覆沒。出門買東西都不可能。這種季節不看天氣預報就非常不方便。在日本的時候,如果需要可以從電話中聽到天氣預報,所以沒電視也完全應付得來,但這裡不成。

再說新聞。這個也蠻要緊,因為必須充分把握罷工的消息。這個國家動不動就搞罷工,公共汽車、火車、飛機,以及收垃圾者,時不時全面癱瘓。不全面癱瘓時也拖拖拉拉,這個那個常出故障(近來甚至外交部都罷工了)。若像日本那樣在公共汽車站貼一張紙寫道「本日因罷工……」作為我也明白怎麼回事,然而這個國家基本上不存在這樣的溫情,滿不在乎而又毫不含糊地進行罷工。一次在罷工那天等了三十多分鐘根本不會來的公共汽車,若非過路人告知今天罷工,我想還要等下去,因為不罷工時等三十分鐘也是家常便飯。如此搞得我心有餘悸,於是下決心非買電視不可。

話雖這麼說,特意買高檔電視未免發傻,便先去附近一家舊電器店看了看。若是日本的「量販店 」,小電視出兩萬日元即可買下——以這樣的打算跑去一看,原來比預想的高出不少,即使舊得不成樣子的都要三萬日元。圖像都有點模糊不清了,在日本絕對是等待回收的廢品。過去我曾在國分寺站附近的垃圾場撿回一個比這清晰得多的電視。無奈,便買了個最便宜的新的黑白電視。只要能知道新聞和天氣預報就可以了,顏色那玩意兒有沒有都一回事。

不知幸與不幸,買回電視後罷工立時活躍起來,電視上的新聞節目連日全是罷工報道。看來,買這電視可真沒賠本。

對了,義大利的電視節目最叫人愉快的,不管怎麼說都是天氣預報,單單這個就百看不厭。若去義大利,務請看電視上的天氣預報。首先滑稽至極的是,主持天氣預報的人動作著實煞有介事。我所喜歡的是RAI·1台的老伯,此人的動作相當有感染力。天氣好的時候笑眯眯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而若下雨或降溫,臉色陰暗得簡直就像自己給大家添了麻煩似的,聲音也往往低沉下來。這個秋天大雨連降一周的時候,他真箇一蹶不振,讓人擔心他沒準上吊。一隻手悄悄朝天花板舉起,閉目搖頭說「諸位,這場陰雨……」——每天見他如此預報,我都不由覺得不就是天氣預報么,何苦……總之他忽兒聳肩,忽兒用手一圈圈畫圓,忽兒歪起脖子,忽兒啪一聲拍手,忽兒雙手緊握(這已近乎手語),整個熒屏都是此人的手舞足蹈。這樣的天氣預報看得我捧腹大笑,不料問義大利人,他們都說:「什麼地方有趣?不是理所當然的么?」這也未免可怕。

另有一個把捲毛金髮不可一世地朝兩側膨脹開來的(少女漫畫中常出現的髮型)天氣預報美女,此人也夠滑稽的。她幾乎沒有動作,只是面對攝像機坐著微笑。問題是由於髮型的關係,氣象雲圖整個被擋在後面,收視者甚為不便。好在人還算漂亮,本人也幹得喜氣洋洋,好壞也就由她去了。

新聞也看不夠。例如哪裡發生火災,就用攝像機把現場拍攝下來。消防隊員理應一起滅火,不料這裡的消防隊員卻手拿水管對著攝像機一動不動,有幾個甚至嬉皮笑臉。最初我以為肯定是一種差錯。可後來發現,無論哪裡的事故現場,也無論情況多麼緊急,只要有攝像機出現,他們就差不多全對著攝像機,且有幾個人幾乎條件反射似的嘻嘻直笑。若在日本肯定惹出一場麻煩,消防隊員滅火當中回頭嬉笑若上了電視,無疑要受警告處分。

此外,新聞節目報道員衣著極其花哨:紅襯衫、黃領帶、藍邊眼鏡(因是黑白電視,當然看不出顏色,但我偏偏知曉),尖腦袋上的頭髮剪得硬橛橛的,朝哪裡一個老伯一把甩過麥克風:「喂,你對義大利的罷工怎麼看?說上一句,如何,老伯?」我也看了許多國家的電視,而義大利的最看不厭。

義大利電視還有一點叫我割捨不下的,就是「鐘錶圖像」——時間剩餘的時候單純推出時針圖像,僅此而已,無任何名堂。有時候長達五分鐘,即秒針在鐘錶盤面旋轉五圈、分針移動三十度。我也閑著無事,遂抱臂直勾勾地注視不動。秒針無聲地走著刻度,的確無聲無息。起初自覺不對頭,後來意外地著了迷,每次這東西出現都奇異地感到放鬆,偶爾一段時間不出現,竟有些寂寞,盯視之間甚至產生「諸行無常」的感慨。日本的電視若如法炮製,想必惹出一場騷動。

義大利有RAI·1到RAI·3這三家國營電視台。雖說是國營,但廣告照樣播。何苦國營電視有三家之多呢?因為政黨色彩各有不同。具體的不清楚,大致像是RAI·1屬於保守黨,RAI·2是社會黨系統,RAI·3傾向於其他政黨,所以各台的新聞內容有很大區別。不過與政治見解無關,在外國人眼裡,RAI·1台的女子最為濃妝艷抹,看起來賞心悅目。時而垂一對奇大無比的耳環,閃閃發光,炫目耀眼,叫人無法受用,時而身穿豹皮連衣裙,時而從華倫天奴盒子里特意取出鑲滿珍珠的眼鏡——光看這些細小地方都讓人興味盎然。至於她們是以何標準被錄用的,我自是無從得知。她們長得算不上國色天香,年齡都已不輕,但在「花哨」這點上全都一以貫之,身上的香水簡直從熒屏上撲鼻而來。以日本來說,就是港區任何一座公寓都必有一兩個的「頗有名堂而又來歷不明的貴婦人」。若問她們上電視幹什麼,實質上等於什麼也沒幹,只是全身珠光寶氣像真人模特似的對著攝像機,莞爾笑著來一句「下一個節目是……」勉強說來,也就是所謂「報幕員」吧。如此女子天天更換衣著首飾,交替登上熒屏,反常啊,不管怎麼說。

想吃美味義大利疙瘩湯(Gnocchi),遂乘火車遠遠趕去北部的博洛尼亞。我無端喜歡上了博洛尼亞這座城市,即使沒什麼事也一晃兒跑去,悠悠然住上三四天。這裡幾乎沒有風景名勝,遊客不怎麼來,城市規模也恰到好處,用來漫步也蠻合適。不舉辦什麼書展,賓館也空。

我們大體在佛羅倫薩下車住一晚上,再乘火車去博洛尼亞。從佛羅倫薩到博洛尼亞要翻越相當險峻的山路。佛羅倫薩至博洛尼亞之間的高速公路彎路和隧道多得不得了,對於喜歡開車的人倒是個施展本事的路段。世上有不少佛羅倫薩迷,不過老實說我不認為佛羅倫薩那麼有魅力。確是個歷史悠久的美麗城市,可是賓館房費高,美術館總是擠滿人,餐館也不如人們說的那麼好吃。並不是有過什麼不快的事,反正沒有美妙印象。餐館誠然不壞,但沒有哪一家讓人想再去一次,至少佛羅倫薩市內沒有。於是早早離開佛羅倫薩趕往博洛尼亞。

在博洛尼亞常買東西,因為買起來比羅馬容易得多。店員的熱情截然不同,商店也沒那麼多人。可以慢慢挑選,即使沒中意的不買,也不會遭遇難看的臉色。而若在羅馬這樣做,店員臉色當即沉下。佛羅倫薩雖然不至於像羅馬那樣鄙俗,但接待上還是有油滑之處。米蘭店鋪固然多,卻又因為過多,光轉一圈都筋疲力盡。我只是想買點衣、鞋之類,不想筋疲力盡。人生應有更寶貴的東西。如此琢磨下來,博洛尼亞乃是義大利非常「地道」的城市。

東西也好吃,熱情好吃的是無所謂的普通飯菜。博洛尼亞有好幾家我偏愛的餐館,哪一家都沒上導遊手冊和「米其林」,都是隨意闖進去偶然發現的。便宜,好吃,去多少次都不變味,因為和一流餐館不同,不至於由於廚師被其他飯店挖走而味道一夜驟變。規模都小,感覺上就像老爺爺和老婆婆在裡面一邊吵嘴一邊鼓搗飯菜。形式不講究,但吃多少次都還想吃。小費都不收!我尤其常來這裡吃義大利疙瘩湯。意式疙瘩湯並非博洛尼亞的特產,但寒冷季節在大霧籠罩的博洛尼亞「哈唏哈唏」吃起熱氣騰騰的疙瘩湯來,那種感觸卻是很難替代的。疙瘩湯這東西是一種奇妙的食物,我想再也沒有這麼容易做的食物了,然而味道的好壞判然有別。惟其是真正的平民風味,其中也就格外含帶某種心情。即使拿食物來說都是可圈可點的城市。

在這博洛尼亞,傍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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