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天的希臘

1987年4月

復活節周末去希臘旅行。在義大利住了一些日子之後,開始分外懷念起希臘來。

希臘的確有許許多多國家的背包客。從人數多的排列起來,德國人(世界上最喜歡旅行的德國人)、加拿大人(世界上最閑的加拿大人)、澳大利亞人(閑得似乎僅次於加拿大人)、美國人(近來少多了)、英國人(臉色基本欠佳)、北歐三國、法國、荷蘭、比利時,往下是日本人。沒有一一確認或統計過,但大致說來怕是如此。德國人一看臉就曉得,裝備也最威武。加拿大人和澳大利亞人把國旗縫在背包上,一目了然。北歐人除卻德國人的威武,透出幾分耽於冥想的神情。法國人臉上總好像帶一點嘲諷意味,荷蘭人和比利時人則似乎多少願意與人親近。在這些人包圍中顯得有些不舒服的(不過本人大概自得其樂吧)是英國人。當然這是一般印象,例外數不勝數。不過長期旅居歐洲,漸漸可以分出對方是哪國人。

不料,不知何故,壓根兒見不到義大利背包客,一次也沒遇上。匪夷所思。我遇上了波蘭背包客,遇上了韓國背包客,甚至遇上了坦尚尼亞背包客,然而從未遇上義大利人。

我想這恐怕不是我運氣不好。因為不用說,義大利人也應當背起行囊旅行的。迄今未同他們相逢估計是偶然性造成的。想必我總是陰差陽錯地同義大利人走不同的路——我去那邊時他們來這裡。

不過,縱然把這種偶然性充分計算進去,我想義大利人不那麼中意背包旅行是毋庸置疑的。不知道為什麼,那種旅行形態似乎不為他們所青睞。一個人背著沉重的行囊一步一挪地徒步而行,有時只靠麵包、乳酪和蘋果過一個星期,有時在沒有熱水的旅館裡聽著「咣當咣當」的門聲入睡——北歐人比義大利人遠為適合這樣的旅行,我覺得。

北歐人,他們旅行的確是為追求艱難、貧困和苦行。不是謊言。這確實是他們的追求,簡直就像中世紀各國的行腳僧。他們似乎相信體驗如此旅程對其人格形成是極為有效而有益的。他們幾乎不花錢、不住旅館,為尋找二百日元的便宜旅館而不惜在街頭轉兩個小時。他們的自豪在於經濟效率,一如汽油費。用儘可能低廉的費用去儘可能遠的地方。他們結束如此漫長的苦行僧般的旅行返回故國、走出大學、步入社會,而且——舉例說——作為股票經紀人取得成功,結婚,子女也茁壯成長。車庫裡停著賓士、沃爾沃和兩用麵包車。於是,這回他們為追求完全相反的經濟效率踏上旅程——怎樣慢慢悠悠花錢怎樣舒舒服服旅行。這是他們新的經濟效率。

這是他們的人生目標、他們的人生方式。

義大利人不然。他們不太那樣去想,那不是他們的人生方式。他們忙於考慮午後的通心粉、米索尼襯衫、身穿黑色緊身裙上樓梯的女孩、新型阿爾法·羅密歐的變速等等,沒有閑工夫一一搞什麼苦行。非開玩笑,確實如此。

前言寫長了。我第一次看見義大利背包客,是在從義大利南岸港口布林迪西開往希臘帕特拉斯的渡輪上。那是復活節周末,船上擠滿去希臘旅行的年輕人。許多國家的背包客聚集在甲板上。其中義大利人相當不少。船上的義大利背包客活像擠進剛剛從井口上來的礦工隊列的芭蕾舞演員,一眼即可看出。以下4點尤其顯眼:

⑴粗聲大氣。⑵舉止粗俗。⑶衣著時髦。⑷大吃大喝。

其他國家的背包客已經累了或者正為前面路途的勞累蓄精養銳而老老實實待著(總的說來,再沒有比背包客更老實的旅行者),單單義大利人吵吵嚷嚷。不過這也罷了,他們畢竟是背包客。背負行囊,腳上是旅遊鞋。我心想,原來義大利人也像模像樣穿旅遊鞋。

不料到達帕特拉斯港才看明白,原來他們只是背著行囊罷了,根本不是什麼背包客。一下船,就七嘴八舌說著叫著,乘上旅行團大巴一忽兒跑去哪裡不見了。而背包客當然不會乘什麼旅行團大巴。

義大利人。

下面說我們。我們到帕特拉斯是4月18日星期六,復活節的周末。入住港口附近一家名叫阿多尼斯的旅館。並非想在帕特拉斯住下才住的,因時間關係,當天轉去雅典不太容易,只好在帕特拉斯住一晚上。帕特拉斯是座缺乏情趣的城市,幾乎令人窒息。只有港口和火車站,旁邊鬆鬆垮垮排列著樓房。連狗都愁眉苦臉。餐館服務態度差味道也差,差得同上野站周圍不相上下。在街上行走之間,漸覺心灰意冷。街上氣氛就像被祖國驅逐的索爾仁尼琴那樣的二流作家一邊嘟嘟囔囔發牢騷一邊住下來的城市。順便說一句,這裡正在辦電影節,其中有大島渚 的電影專場,招貼畫上寫道將舉行有大島渚參加的學術報告會。我不由為之一震,但沒必要跑來帕特拉斯看大島渚的電影,遂作罷。

在帕特拉斯發生了幾件事。

首先,立櫃的鑰匙斷了。要出門時把照相機什麼的放進立櫃鎖上(立即上鎖是義大利生活後遺症),回來一開就斷了。不是我特意擰斷的。走進房間,從衣袋掏出鑰匙,以一、二、三那樣的感覺隨便一擰,結果鑰匙「咯嘣」一聲斷掉。就像酒吧里作為下酒菜端上來的有些受潮的格力高(GLICO)百奇巧克力,一下子就斷了,斷得利利索索,無任何前兆,無任何牽連。我手中只剩下黑乎乎寒傖傖的鑰匙的一半,另一半剩在鎖孔里。

我去旅館服務台告以情由。服務台坐著一個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女子,親切,但長相薄倖聲音亦薄倖。我告以鑰匙折斷以後,她的薄倖目錄上又加上了新的一頁。長相委實薄倖。我心裡萬分歉疚。我像《局外人》中的默爾索那樣囁嚅著自言自語「不是我的責任」。不是我的責任,鑰匙自己斷的。

「請稍等一下,馬上派負責人去。」她以薄倖的語聲說。隨即叫負責人。所謂負責人,就是女傭大媽。她敲我們的房間,敲得很有力。開門一看,一個很健壯的矮個子阿婆立在走廊里。她照例只會講希臘語。我出示折斷的鑰匙,說「鑰匙、不行、打不開」。她猛拉立櫃門,拿腳踢,用身體撞。立櫃「咔嚓咔嚓」搖晃。我不安起來:裡面的照相機不要緊么?而門偏偏不開。

「這就拿工具來。」她說。聽得我放下心來。一開始就該拿工具來。豈料她拿來的工具竟是石塊:葡萄柚那麼大的石塊,要用來砸立櫃的拉手。總之聲音驚天動地。過去我不知道,用石頭砸立櫃拉手實在是非常吵鬧的活計,以至旅館其他客人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全部過來察看。她「吭唷」、「混賬」一聲聲吆喝著連續用石頭擊打立櫃。不一會兒,石塊一分為二。立櫃也好拉手也好鎖孔也好已經面目全非。然而門仍未開。這讓我聯想到只在書上看到的對古代文明的屠殺,聯想到迦太基的毀滅、印加人大屠殺和撒馬爾罕的陷落。

「事態怕是比剛才更糟了吧?」老婆說。

「我也那麼覺得。」我說。

「找專家來難道不好些?」

「復活節的周末,不會來的。」我說。在這復活節的周末,開鎖專家豈肯一個電話就能請來?什麼也沒有的平時都大可懷疑。

如此議論之間,大媽手持新石塊回來了。這回是敦敦實實的大理石塊,一看就無堅不摧。大媽出示給我們,自豪地微微一笑。我們只好報以一笑。此外有什麼辦法呢?

大媽隨即精神抖擻地開始屠殺立櫃。就像電視劇《蝙蝠俠》那樣「CRASH!BOOM!BLITZ!

大意為「爆裂」、「轟隆隆」、「閃電戰」。

」叫著大砸特砸。木屑飛濺,櫃門砸出一個大窟窿,我們終於取出照相機。倒也簡單。不過我想,往下住這房間的人看見立櫃門上的大窟窿會做何想法呢?如此說來,我——轉念想道——在其他旅館好像也見過類似的窟窿。

那位大媽半夜12點再次「咚咚咚咚」大聲敲我們房間的門。我睡得正香,迷迷糊糊走到門那裡打開。這回她抱來的不是大理石,而是帶有復活節雞蛋的麵包。「復活節快樂!」說著把麵包遞給我。這時,港口停泊的輪船一齊「哞——」一聲拉響汽笛:「復活節快樂!」

復活節全希臘要烤幾萬隻羊,整隻羊串起來架在火上來迴旋轉著烤。人們聚在院子里,一齊燒烤可憐的羊。油「嗞嗞」滴落下來。春天來到希臘。

我們看著家家戶戶院子里烤羊的光景,乘大巴一路向雅典趕去。星期天清晨,天氣好得出奇,正好烤羊。

大巴在科林斯運河那裡停下,乘客們下車休息十五分鐘。我們一邊望著運河,一邊嚼著昨夜旅館大媽送給的復活節麵包。麵包正中有一個塗成紅色的煮雞蛋。「吧唧吧唧」嚼完麵包,剝雞蛋吃了。陽光暖洋洋的,感覺上簡直就像來郊遊吃盒飯。大巴乘客全部是希臘人,外國人除了我們只有一個單獨旅行的小個子英國女孩,她說去了在德國認識的一個熟人那裡,從那裡坐火車轉來這裡的。「來找好陽光的。不過,假期已經沒了,準備乘今天下午的飛機回倫敦。陽光差勁陰慘慘的倫敦,大學裡的課,得得!」她笑道。隨後我們又上了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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