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米科諾斯

想都沒想過會在米科諾斯島生活。米科諾斯我也去過兩次。蠻漂亮的島。不過老實說,我覺得它太有旅遊味道了。前去遊玩誠然有趣,但不是生活場所。寫作需要安靜沉穩些的海島。

然而歸終我還是在米科諾斯住了一個半月之久。假如不接著決定去西西里,估計還要多住些時日。

把米科諾斯的residence(住宅)介紹給我的,是一個名叫英奇的在雅典一家旅行代理店工作的美國女孩,二十剛過,長相相當可愛。我去她工作的房間,提出想在一座安靜的島上租一套按月出租的帶傢具套房。斯派賽斯的房子固然不壞,但畢竟是作別墅用的,過冬過於寒冷,天天凍得發抖,除了燒柴的火爐概無取暖設施。拾柴拾得累了,再說下起雨來柴都發霉,很難生火。很想搬去暖和些的房子。在那種地方光一個冷字都夠對付了,寫作根本無從談起。

可是怎麼也找不到令人滿意的房子。我原以為時值旅遊淡季,房子手到擒來,而這過於天真了。在旅遊淡季,島上面向遊客的短期出租房幾乎全部關閉。沒有客人還開著,房主徒添麻煩。沒有需求,即無供應。我一籌莫展,英奇也為之不忍,試探了幾個地方,但是連房主都未能抓到,全都跑到哪裡遊玩去了,畢竟忙碌了一年,想喘口氣。

最後,英奇說道:「對了,那裡怎麼樣呢?那裡一年到頭都有人管理。」隨即問我:「噯,米科諾斯如何?我想那裡肯定有一處是開著的。」

米科諾斯?不過也好,只要有房子都足以令人感激涕零了。

英奇當即打電話詢問。OK,一個兩張床的房間、一個客廳、廚房、浴室,還帶有寬大的陽台,視野十分開闊。房租七萬德拉克馬。不壞,拍板定下,先住一個月再說。

「跟你說,我想你一定中意那裡的。」英奇說,「我也在那裡住過一個星期,安靜,好得很。」

米科諾斯島同樣是淡季,店鋪有三分之二關門。但反過來說,有三分之一開著,這和斯派賽斯不同。再是淡季,米科諾斯多少也還是有遊客來的。所以,土特產店、餐館和旅館也都相應有幾家營業。夏季一天開來六班的觀光船減至兩天一班。但反正多少有人往來,若干生意也因之得以成立。

秋冬季節來米科諾斯的,或是利用淡季優惠價出遊的北歐靠退休金生活的年老市民(這些人有個想慢慢悠悠安安靜靜旅行的大前提,所以選擇這一季節),或是日本的旅行團(多是新婚)。不過,若問淡季來米科諾斯是否有趣,作為我還是不得不劃個問號。那以後我也大體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來過米科諾斯,覺得冬季特意花錢來米科諾斯恐怕意思不大。當然這是我個人意見。凡事都各有喜好,若當事人自稱為冬季來米科諾斯深受感動,那倒也罷了。米科諾斯的居民倒是問過我幾次:日本人幹嘛都專門趁11月、12月、1月這寒風凜冽的時候趕來米科諾斯呢?這種時候來有什麼好玩的呢?

每次我都這樣向他們解釋:秋天對於日本人是最佳結婚時節,所以來此新婚旅行。既是新婚,多少冷一點兒也無所謂,這樣正合適。他們聽了,大多表示理解。另外日本人還搞「正月旅行」,有所謂正月里的南歐和愛琴海等包裝性字眼,從語感上說的確暖和得可以。

但明確說來,這是大錯特錯的。以前也說過,愛琴海並非關島和夏威夷那樣的常青島。大部分日本人似乎以為愛琴海的島嶼位於赤道附近,可在地理上,米科諾斯島同東京基本處於同一緯度。總之不管誰怎麼說,冬季都是很冷的。而且米科諾斯這地方風非常大,幾乎能把地表所有物體一掃而光。風又冷又潮,一旦刮起來,強風起碼持續三天,從早到晚一刻不停。整個夜晚發瘋一樣咆哮,颳倒灌木,吹得窗扇「咔咔」作響。天氣也不好,動輒下雨,有時甚至下雪。街上空空蕩蕩。游泳當然不行。美味餐館四門緊閉,旅館員工無心服務。特意跑來這等地方,徒然落得挨冷受凍,失望的人想必不在少數。若是來玩,無論如何還得夏季。旅遊旺季人多也好,旅館滿員物價攀高本地居民不高興也好,附近迪斯科吵得睡不著也好,米科諾斯也還是夏季樂不可支。那已是一個節日。

不過,就結果而言,儘管氣候如此惡劣,不,正因為氣候如此惡劣,淡季中的米科諾斯才成了我靜靜工作的再好不過的環境。房子住起來舒服,加之無其他事可做,我得以集中精力工作。我譯完了C·D·B·布賴恩的《偉大的德斯里夫》(The Great Dethriffe)。小說相當長,但引人入勝,我一心想儘快譯完然後寫自己的小說,每天吭哧吭哧譯個不止。當時還沒有使用文字處理機,用自來水筆密密麻麻寫在大學筆記本上。

《偉大的德斯里夫》最後譯罷,就斯派賽斯島的生活寫了幾篇類似隨筆的文章(即收在這裡的文章原型),之後迫不及待地創作小說。那時候橫豎想寫小說,全身急得發癢。身體為尋求語句而如饑似渴。必須等到關鍵時候才「投入」自己的身體。長篇小說這東西不等到最後一步是不能動筆的,一如跑馬拉松,若迄今為止的調整失敗,往下相當長一段路就堅持不住。

這部小說就是後來的《挪威的森林》,此時尚無書名。本來是以寫三百至三百五十頁四百字稿紙的一氣呵成的小說那樣的輕鬆心情動筆的,但寫到一百頁左右的時候得知這樣子下去三四百頁無論如何也完不了。自那以來至翌年(1978年)4月,我就在遷往西西里、羅馬過程中一味泡在小說里,歸終成了九百頁稿紙的小說。

在米科諾斯生活期間記得最清楚的是夜間的酒吧。日暮時分,我們常上街喝酒。米科諾斯酒吧到處都是。白天我基本一個人悶在房間里寫作,老婆看書、學義大利語或在向陽的地方逗貓玩。交談之類幾乎沒有。因此,天黑下來兩人去酒吧,邊喝酒邊東拉西扯。我也需要借酒放鬆,緩解白天的緊張。

米科諾斯的酒吧相當不壞,既不土裡土氣,又無自命不凡的派頭,價格也算便宜的。旅遊旺季難免盯住外國遊客的錢包,收費相當不菲,但淡季里因客人幾乎全是本地人,價格自然降下。兩人差不多各喝三杯雞尾酒,要一點小菜,大致一千日元剛出頭。不單單喝酒,和店裡的人天南海北閑聊獲取當地情報,對我們來說也是為數不多的娛樂之一。

我常去的是「莫尼卡酒吧」、「米諾陶洛斯酒吧」和「托馬斯酒吧」。米科諾斯的酒吧由於過度競爭而時常搖身一變,這些酒吧如今恐怕也不復存在了。經常和在「莫尼卡酒吧」打工的法國女子(名字忘了)說話,她個頭不高,表情豐富,估計和我是同代人。「已經在米科諾斯住十幾年了,」她說,「年輕時一晃兒來到這裡,就被這座島迷住,後來哪裡也去不成了。」米科諾斯有很多這個年紀的歐洲人,即所謂戰後出生高峰一代。他們以嬉皮士潰退之勢搖搖晃晃離開西歐社會,在此島定居下來。希臘的島嶼時常可以見到類似當時的共同體(une)殘餘那樣的人物。不知何故,當時的嬉皮士特別中意海島。

她被米科諾斯迷得神魂顛倒,說她就連鄰島都沒去過,羅得島和桑托林島也沒去過。「我有米科諾斯,為什麼非去其他島不可?」

「莫尼卡酒吧」是一個叫莫尼卡的德國女性經營的,到了夜晚,感覺上這裡往往成了住在米科諾斯的外國人聚會交流的場所。大家都很寂寞,晚上就聚來這裡喧嘩。因此,不時熱鬧過頭是這家酒吧的一個缺點(此外還有衛生間沖水不暢)。不過,正因是德國人經營的,德國風味的家庭式飯菜十分可口,天冷的日子每每來這裡喝德式熱湯、吃燉豆角和煮香腸。

「米諾陶洛斯酒吧」的老闆是和英國女子結婚的希臘人,此人喜歡爵士樂,有幾張渡邊貞夫 的唱片,我每次去都放給我聽。「淡季總是去倫敦生活,」他說,「但今年夏天生意不怎麼好,冬天也開著。因為那場恐怖傳聞鬧得美國人不來了。」

他天天教我一點希臘語。人很沉靜。細品之下,數他這家酒吧的雞尾酒夠味兒。是用新鮮水果做的,做得很認真。下酒菜雖然只簡單幾樣,但味道不壞。酒吧一如其人,比較安靜,並且總以適度音量放輕柔些的爵士樂。「夏天的確賺錢,」他靜靜地說,「可是我討厭夏天,討厭米科諾斯的夏天。夏天一切都沒有章法,7、8月份簡直昏死過去,幹活時一直計算夏天還有幾天過去。人人如此,人人討厭得要死,忍無可忍。沒有辦法才幹活的。這樣的季節就好得多,這才是真正的生活!」說罷,他搖了搖頭,言語之間沁出只能靠旅遊業為生的希臘的苦楚。

「托馬斯酒吧」很有與眾不同之處。托馬斯生於土耳其,塞普勒斯紛爭期間被趕出伊斯坦布爾(土耳其政府強制遣返希臘人),幾乎身無分文地遷居希臘。一如此類人所經常表現出的那樣,他對政治極盡嘲弄之能事,是個個人主義者。個頭不高,但長相富於攻擊性。年輕時滿世界遊逛,掌握了六種外語。在很多酒吧和旅館裡打工,攢了一筆錢,去年在米科諾斯買了酒吧。「原來叫『玩酷子弟酒吧』,但很快改稱『托馬斯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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