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先驅者

題記

你是你自身的先驅,你建造的塔只是你"大我"的根基,你的"我"又將成為新的根基。

我也是我的先驅,日出時在我面前伸展的影子,正午時將要聚在我的足下;下一次日出又將展開新的影子,它在下一個正午又要聚攏。

我們常常是,也將永遠是自身的先驅。我們於過去和將來採擷的,只是粒粒種子,待播撒在尚未耕耘的田地上。我們是田地,是耕夫,是采者,也是被采物。

當你是徘徊於霧藹中的一個願望,我也一樣徘徊其間。我們互相尋訪,我們的渴望中生長出夢想,那夢想綿綿不斷,那夢想橫無際涯。

當你是生命顫抖的唇上的一句默語,我乃是那唇上的另一句默語。然後生命將我們道出,我們便在追憶昨日、嚮往明天的顫動中降生、長大。昨日是稱臣的死神,明日是冀求的新生。

而今我們同在上帝的手中,你是他右手中的太陽,我是他左手裡的地球;但你這個照耀人的,並不比我,被照耀的更為明亮。

我們,太陽和地球,只是更大的太陽和地球的肇始。我們永遠是肇始。

路過我園門的生客,你是你自身的先驅。

我也是我的先驅,雖然我看來紋絲不動,在我樹的蔭下靜坐。

上帝的小丑

有一次,一位夢想家從沙漠來到偉大的舍里阿城;他的全部家當,就是身穿的衣裳和手中的一根木棒。

走在街上,他對眼前的殿堂、尖塔、宮殿,既敬畏又驚嘆,舍里阿城好不富麗堂皇!他不時拉住行人,詢問城市的情況,但他和行人彼此都聽不懂對方的語言。

時值中午,他在一家大飯店門前停下。飯店用金黃色的大理石砌成,人們從門口進進出出,無人阻攔。

"這一定是座聖殿!"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了進去。到裡面後他驚奇地發現,眼前竟是一間華美的大廳,成雙結對的男女們圍坐在一張張桌邊,他們邊吃邊喝,還在欣賞音樂。

夢想家心想:"不,這不是在拜神,一定是王子在設宴招待民眾,慶祝某個大典。"

這時,一位男子——夢想家當他是王子的僕人——走了過來,請他坐下,並端來了肉餚、葡萄酒,還有精美的點心。

夢想家美餐了一頓,然後起身告辭。走到門口,他被一位衣著考究的大個男人攔住。

"這準是王子本人了。"他心想,便朝大個子鞠了一躬,以示感謝。

大個子用城裡的語言說道:"先生,您用了晚餐還沒有付款呢。"

夢想家不懂,又真誠地感謝了一次。

大個子仔細地打量著他,看出這是個異鄉人,這副衣衫襤褸的樣子,肯定是付不起餐費的主了。於是他去一下掌,又喊了一聲,當下就走來四個巡捕。他們聽完大個子的講述,就一邊兩人,把夢想家夾在中間帶走了。夢想家見這幾個人衣著氣派、威風凜凜,眼裡更添了幾分喜色。

他想:"他們都是上等人物啊!"

他們走著走著,一直走進法院大門。

只見大堂前方的正座上端坐著一人,美髯長須,裝束威嚴,夢想家估量他便是國王,不禁為有幸面晤國王而大喜。

巡捕們向威嚴端坐的法官控告了夢想家。法官當下指定兩位律師,一位代表原告,一位替這異鄉人辯護。兩位律師先後站起發言,闡述了各自的辯護詞。夢想家呢,還只當他倆在致歡迎辭。對國王和王子的盛情款待,他心裡無比感激。

判決宣布了:判罰被告胸掛書有罪名的木枷,騎著禿馬在全城示眾,並由號手、鼓手各一名在前開道。判決立刻執行。

身騎禿馬的夢想家在號手、鼓手的開道下遊街示眾。城裡的居民聞得喧聲,紛紛湧上街頭,一見眼前的情形個個笑將起來,孩童們則跟在夢想家後面招搖過市。夢想家早已樂不可支,眉飛色舞地賞閱著人群。他以為,胸前的木枷代表國王的祝福,騎馬示眾乃是一種殊榮。

忽然,他在馬上看見了一位來自沙漠的熟人,於是高興地朝他大114:

"朋友!朋友!這是什麼地方?這座遂心如意的城市叫什麼?你知道嗎,他們在王宮裡為一個陌生客擺宴,王子親自作陪,國王在他胸前掛上福匾,還讓這人間天堂傾城迎接——這是哪一個慷慨的民族呀?"

沙漠里來的熟人沒有作答,只是微笑著,還輕輕搖了搖頭。遊街的隊伍繼續前行。

夢想家的頭高昂著,眼裡閃爍著喜悅的光芒!

愛情

傳言胡狼還有鼴鼠

是和林中的雄獅

從同一條溪流中飲水。

傳言雄鷹和禿鷲

也在同一具死屍上啄食,

共享這死物的時刻

它們總是相安無事。

啊,愛情!你高貴的手

曾控馭著我的願望,

將我的飢與渴

高升為自尊和傲睨;

莫讓強悍與永恆之我,

飲食誘惑了軟弱之我的

酒釀與麵包;

倒不如讓我飢餓,

讓我的心竭極乾涸,

讓我死亡,滅跡!

我寧此也不會伸手

抓你未滿敬的杯盅,

你未祝福的碗盞。

隱居的國工

人們告訴我,在群山環抱的森林裡,隱居著一位年輕人,他曾是兩河對面一個大國的國王。人們還說,他完全自願地離開了王位,離開了他可以稱耀的江山,而寄身於荒山僻林。

我想,我要去尋訪此人,探究他內心的秘密,因為能夠捨棄王國的人,必定比王國更加偉大。

當天,我就來到了此人隱居的森林,見他正坐在柏樹下,手持一截蘆管,彷彿握著極杖一樣。我像對國王一樣對他行禮致意,他掉頭看我,和藹地問道:"你為何來此僻靜的林間?在綠蔭中尋你失落的自我嗎?在薄暮時分回歸故鄉嗎?"

我說:"我尋的是你,想知道你何以捨棄王國,來此林間。"

他答:"我的故事說來簡單,正如泡沫的破滅是瞬間的事情:一天,我坐在王宮的一座窗前,王室侍從長和一位異邦的特使在花園散步,他們走近我窗前時,侍從長正在說他自己:我和國王一樣,酷愛烈性酒,嗜好各種賭博,也和國王一樣脾氣暴躁。說著他們在樹林中遠去了。不多一會兒,他們又折路回來,這次侍從長談起了我:國王和我一樣,也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也和我一樣愛好音樂,日浴三次。"

停頓了一下國王又說:"當日黃昏我就離開了王宮,只帶了隨身的衣裳作為行李。因為我不願再成為人們的統治者,他們把我的毛病攬在自身,又把他們的長處全歸於我。"

我說:"這故事聽來還真奇怪。"

他回答:"不,朋友,你叩開了我無聲的門戶,得到的還只是皮毛。誰不願拋棄王國,換取一座時光永在其間歌舞的森林?多少人都放棄了江山,只為在獨居中求得甜蜜的寧靜;無數的大鷹都自空中降下與鼴鼠為伍,期望獲得大地的奧秘。有人捨棄夢幻的王國,以免被無夢者視為異己;有人捨棄赤裸的王國,把靈魂遮掩起來,以免別人因目睹無遮掩的真理和美而羞澀;最偉大的,乃是捨棄憂愁王國的人,他因此不被目為孤傲和自負。"

說著他倚杖站起,又說:"你現在回到大城,坐在城門前觀察所有進出的人們。你會發現,有的人生來具有君王氣概,卻並不擁有王立;有的人身為臣民,卻是精神上的王者——雖然他和他的臣民都不知覺;還有的人看來是個統治者,而實則是自己奴僕的奴僕。"

說完這些,他對我笑著,唇間掛著一千個黎明。然後他轉過身去,走進森林深處。

我回到城裡,依他的話坐在城門口,觀察著進進出出的行人。從那時至今,無數個"君王"的身影從我身上掠過,而被我的身影掠過的臣民們,卻難得一見。

獅子的女兒

四名奴僕站立著,為靠在王座上睡著的老女王扇風。女王打著鼾,她的膝上卧著一隻貓;它不停地低吟,眼光懶洋洋地盯著奴僕們。

第一個權仆說話了:"這個老婆娘的睡相多麼難看!瞧她下耷的嘴巴,瞧她呼吸得那麼費勁,就像魔鬼正在卡住她的喉管。"

貓低哼而語:"她的睡相再難看,也不及你們這些醒著的奴隸醜態之一半。"

第二個奴僕說:"你們以為睡眠會使她的皺紋舒平一點,而不是加深;其實相反,瞧那一臉皺紋,她定在夢著什麼惡魔。"

貓低哼著:"你們怎麼不去入睡,夢見你們的自由?"

第三個奴僕說道:"或許她正夢見她殘殺過的所有人在列隊而行呢。"

貓低哼而語:"對,她在夢見你們的祖先和後代列隊而行。"

第四個奴僕說:"對她評頭品足雖不錯,只是減輕不了我站立扇風的疲勞。"

貓低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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