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暴風集 (6)

擁墓人

生命陰影遮罩的谷地里,遍布屍骨和骷髏。在一個霧掩繁星、寂靜可怖的夜裡,我獨自漫步谷中。

那裡有一條血淚河,像蝮蛇一樣爬行,又像罪犯的夢一樣狂奔。我站在河邊,靜聽幽靈竊竊私語,凝目注視虛無縹緲。

夜半時分,幽靈隊伍傾巢出動,只聽沉重的腳步聲漸次向我走近。我凝神望去,但見一可怕巨影站在我的面前,我禁不住驚恐吶喊:"你想要什麼?"

他用兩隻亮燈似的眼睛望著我,爾後從容不迫地回答:"我什麼都不要,又什麼都想要。"

"請不要打擾我,走你的路吧!"我說。

他微笑著:"我的路就是你的路;你去哪裡,我去哪裡;你在哪裡停步,我在哪裡駐足。"

我說:"我是來求取孤獨的,你就讓我獨自呆些時候吧!"

"我就是孤獨,你何必怕我呢?"他說。

"我並不怕你。"我說。

他說:"你既然不怕我,又何必像風吹的甘蔗,瑟瑟戰慄不止呢?"

我回答:"風拂動我的衣衫,故衣衫抖動;而我,卻並未顫抖。"

他哈哈大笑,其聲若狂風呼嘯。他說:"你是個膽小鬼,明明怕我,卻怕說怕我。你面臨雙重恐懼,卻企圖竭力掩飾。你的欺騙脆弱如蜘蛛網。你想令我發笑,想惹我生氣。"

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我迫不得已也坐下,注視著他那表情嚴肅的面孔。

僅僅過了片刻,在我看來好像過了一千年似的。他用嘲弄的目光望著我,問道:"你叫什麼?"

"我叫阿卜杜拉。"我答。

他說:"名叫安拉的奴僕,安拉的奴僕何其多,而安拉又是何其苦累其奴僕啊!你何不把自己稱做魔鬼的主人,以此為魔鬼帶來新的災難呢?"

"我名叫安拉的奴僕,這是個親切的名字,是父親在我出生那天給我起的名字,不好更改。"

"兒子的災難就在父親的蹭禮之中。誰不拒絕父輩和祖輩的禮物,誰便永遠是死神的奴隸,直至作古。"他說。

我邊點頭,邊思考著他的話,回想著記憶中與他的情況頗相近似的夢幻畫面。之後,他又問我:"你是幹什麼的?"

我回答:"我作詩並散發之,以便把自己有關生活的看法展示給人們。"

他說:"這是~種被廢棄了的舊職業,無益於人,亦無害於人。"

"我日日夜夜做點什麼才能有益於人呢?"我問。

"你可以把挖掘墳坑作為職業,也好清除人們住宅、法院和寺廟周圍堆積的屍體,讓人們舒身信神。"

"我沒發現住宅周圍有堆積的屍體啊!"我說。

他說:"你用幻想的眼睛觀察,便會發現人們在生活的暴風前戰慄顫抖。你猜想他們還活著,其實他們生來就是死人。但卻沒有找到掩埋他們的人,故被拋在地上,腐爛發臭,臭氣衝天。"

我的恐懼感消失了。我問:"活人和死人在暴風前都會顫抖,又如何區分死活呢?"

他說:"死人在暴風前顫抖,而活人則跟著暴風奔跑,只有暴風平息下來,他才止步。"

其時,他手托下巴,前臂洒然外露,肌肉豐滿堅實,活像冬青椒樹榦,充滿力量與生氣。他問我:"你結婚了嗎?"

我回答:"結婚了。我的妻子是位窈窕淑女,我很愛她。"

他說:"你的過失和缺點太多了。結婚是人屈從於習慣勢力。你若想得到解放,那就休掉你的妻子,過獨身生活。"

我說:"我已有三個孩子,大的剛會玩木球,小的才漸呀學語,尚說不成話,我如何擺置他們呢?"

他說:"可以教他們挖墳坑。給每人一把鍬,就不要管他們了。"

"我無能力獨處幽居,已習慣於生活在妻子兒女中間;假若離開他們,我也便失去了幸福。"我說。

"在妻兒中間生活,不過是放著白福不享,甘心去受黑罪。不過,假若非結婚不可,那就要與一位仙女結伴。"

我感到驚異,忙說:"世上本無天仙,何必欺騙我呢?!"

"好一個愚蠢的年輕人!天仙之說,決非真實。誰不信他,便歸屬猜疑與模糊世界。"他說。

我問:"仙女也具有風雅和姿色嗎?"

他答道:"她們的風雅永不消退,她們的姿色水不凋謝。"

我說:"讓我見見仙女,我就信以為真了。"

他說:"假若你能夠看見仙女,並且能夠觸摸到她的話,我也就不讓你與她結婚了。"

"看不見、摸不著的妻子,又成何益呢?"我問。

他答道:"益處來得緩慢,可導致世間生靈及那些臨暴風發抖、但不隨之走動的死物統統滅亡。"

他轉過臉去,片刻過後又問我:"你信什麼教?"

我回答:"我信仰安拉,敬重諸位先知,崇尚德行,對來世抱有希望。"

他說:"這些詞語均系先輩所整理,爾後供你的雙唇引用。然而純粹的事實,則是你只信仰你自己,僅敬重你自己,只崇尚你的個人愛好,只求你自己永世長存。當初,人就崇拜自己,按照個人的不同傾向和願望,為自己起各種各樣的名字,時而稱自己為伯阿勒,時而稱自己為木星,時而又把自己稱為安拉。"

之後他笑了,譏笑、嘲弄的面紗後綻現出一副笑臉,接著又說:"可是,那些崇拜自己的人是多麼離奇啊!其實,他們的靈魂不過是腐爛發臭的屍首罷了!"

一分鐘過去了。我一直在思考著他的那些話語,發覺其中有比生更離奇的含義,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有比真理更深刻的哲理。我

股尼基人所崇拜的太陽神。一互譯者注的思想終於在他的外觀與內涵之間徘徊起來。希望弄清他的秘密與隱私的念頭油然而生,禁不住高聲問道:"假若你信主,就請以你的主起誓,告訴我,你是何許人?"

"我是自己的上帝。"他回答。

"你叫什麼?"

"瘋神。"

"生於何地?"

"無地不生。"

"何時降生?"

"無時不生。"

"你從何人那裡學到這些哲理,又是誰向你吐露了生命的奧妙和存在的隱秘?"我問。

他回答說:"我不是哲學家。哲理不過是人類懦弱品性的一種。而我,則是一個強大的狂人;我行走時,地球在我的腳下晃動;我停下腳步時,群星之隊列與我一同止步。我從魔鬼那裡學到了嘲弄人類的本領;我與仙之王共處,與夜下暴君做伴之後,方才弄清了存在與虛無的秘密。"

我問他:"你在這崎嶇的谷地里有何事干?你又如何打發自己的黑夜與白天?"

他回答說:"清晨,我褻瀆太陽;午間,我詛咒人類;傍晚,我嘲弄自然;夜來,我膜拜自己。"

"你吃什麼,喝什麼,又睡在哪裡?"我問。

他回答道:"我和時間、大海一樣,都不睡覺。但是,我們食人肉,飲人血;使人喘息,我們才覺甘甜。"

這時,他站起身來,雙臂交叉胸前,然後凝視著我的雙眼,用深沉、穩重的語調,說:"再見吧!我要到魔鬼與暴君結合的地方去了。"

我急忙喊道:"且慢!我還有一事要問。"

他的部分身軀已隱沒在夜霧之中,只聽他回答說:"瘋神是不給任何人以寬限時間的。再見!"

頃刻間,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再也看不見他,只留下我一個人。我害怕,我茫然,無論對他,還是對我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當我起腳離開那個地方的時候,聽到他的聲音回蕩在那些高大岩石之間,說著:"再見!再見!"

第二天,我休掉了我的妻子,與一位仙女結為伉儷。後來,我給我的每個孩子一把鍬和一把鏟,並對他們說:"去吧!看見死人,就把他們埋在土裡吧!"

自那時到現在,我一直在挖掘墳坑,埋葬死人;可是,死人太多太多,卻只有我一個人挖呀埋呀,沒有人忙幫救急!

奴隸主義

人是生活的奴隸。奴隸主義使得人們的白天充滿屈辱、卑賤,黑夜他浸血和淚水。

自我降生始,七千年過去了,我所見到的儘是屈辱的奴隸和戴鐐銬的囚犯。

我周遊過世界的東方和西方,我領略過生活的光明和黑暗,我看到民族和人民的隊伍步出洞穴,走向宮殿。但是,至今我所看到的人們,個個被沉重負擔壓彎脖子,人人手腳被鐐銬束縛,跪在偶像面前。

我跟隨著人類從巴比倫行至巴黎,從尼尼微走到紐約,我親眼看到人類的佳桔的痕迹依然印在他們足跡旁邊的沙地上。我從山谷。森林所聽到的,儘是世世代代痛苦呻吟的迴響。

我走進宮殿、學院、廟宇,站在寶座、講台、祭壇前,我發現勞工是商賈的奴隸,商賈是大兵的奴隸,大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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