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0歲 外一篇 奶奶的故事

「綿竹」聽來頗有婉約綿軟的柔美感,但是「九龍鎮」就給人一種動物兇猛、仗義豪邁的大氣魄——頗似我奶奶多面化的性格:溫和、執著,有時又很急躁。瀟洒仗義的奶奶是川妹子,疑似是袍哥的後代。奶奶出生於1911辛亥年的中秋,四川省綿竹縣九龍鎮,是家裡的九妹。全家9畝地,後因家道敗落賣掉;她9歲喪父。在一系列與「9」這個數字不可名狀的因緣交錯之後,命運躲在悲劇的外衣下,首次向奶奶展開笑臉。

奶奶誕生的家庭,剛開始在當地還算是排得上號。小時候,家裡有水田和竹林,除了種地之外還有水碾子,能夠靠給人碾米收些錢。但是清末民初,世道越發江河日下。在她兒時的記憶中,家裡還遭遇過「毛殼子」(土匪)。奶奶給我和眉眉講過:那個夜晚,突然一堆很兇的蒙面人破門而入,小孩子們嚇得滿屋亂竄,奶奶帶著小妹妹先是躲到床底下,後來覺得不安全,兩人又鑽到後院的竹子里……結果根本沒人理她倆,因為人家的目標是家裡的男丁。土匪綁架了她父親和她四哥,藉機收了家裡一大筆贖金。

雖然是所謂的「大戶」,家裡的生活依然是比較艱苦的:小孩兒經常吃不飽飯,除了過年,飯桌上很難得看到肉。而且奶奶的父親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不讓女孩子念書,在他去世之前,奶奶連一天學都沒上過。這位老爺子後來又抽上了大煙,不但費錢,身體也毀了,幹不了活兒,再加上家裡孩子多,還有後來的土匪事件,家慢慢就敗落了。

奶奶9歲那年,父親去世,接受了新思想洗禮的四哥(也就是我四爺爺)變成了家裡的主心骨。他做主把兩位妹妹——我奶奶和老十送進學校接受教育。

小學畢業後,奶奶曾經在綿陽縣(現在已改為市)讀過兩年師範學校。從綿竹到綿陽有二百餘里路,其間還要乘舟過涪江。想像當年,十五六歲的奶奶乘一葉扁舟,孤身順江漂往求學聖土,她身穿素色粗布女學生裙,烏黑濃密的長髮隨江風飛舞,真是浪漫與氣魄兼備的一番舊日時光。

不過情調歸情調,奶奶的學習生涯肯定是寂寞而艱苦的。她們學校在一座高山頂上,周圍用籬笆圍著。從開學到放假,長達四五個月的時間不準出門下山,完全封閉式管理,生活相當艱苦。但奶奶非常珍惜這遲來的受教育的機會。奶奶的小妹比她聰明伶俐許多,功課輕輕鬆鬆考高分。奶奶雖然沒有那麼聰明,但特別知道刻苦,一路踏踏實實念下來,以優等成績從師範畢業。回鄉後,受聘去綿竹最好的學校——綿竹女校當音體美的老師,成了正式的政府教員。奶奶的教員生活挺充實,帶著學生打籃球、彈風琴,年年被學校續聘。說起來,她當時還是全家主要的經濟支柱,可真是個有出息、能幹又顧家的好妹子。

被編入了國家體制內,工作受尊重,工資又高,按理說,奶奶下一步應該是找個好人就嫁了吧。但生命的神奇之處,就在於一個最為乖巧恭順的個體,卻偏偏時常會在關鍵環節跳脫出大框架之外,沿著另一條細流義無反顧地遊走。已經過了雙十年華的奶奶,思春期遲遲未來,倒是一心想著在學習上能有進一步的深造。

而民族和血統的神奇之處,則在於每當強敵來襲、家國危亡之際,原本一盤散沙內耗嚴重的各色人等,就會陸續從每一個角落冒出來,緊緊團結在一起,奏出洶湧浩大、響徹天際的英雄兒女之歌。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宣告日本侵華戰爭開始,隨後的幾年裡,民眾的抗敵情緒越來越澎湃,並逐漸影響到四川這種比較偏遠的地方。像奶奶這樣的年輕人也開始時常議論絕不能當亡國奴的話題,成天想著怎樣為國捐軀,怎樣上前線去打日本。她不願安居一隅,而是希望能為國家多做點兒事情。

當時四爺爺已經離開家很多年了,家裡人不知道他具體在何方,只模糊聽說他在外面做大事。有一天,奶奶收到了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兄長兼偶像的來信,信里說遠方有一所不要錢的學校,學習後就可以上前方打日本,問她是否願意去。奶奶當然願意,欣然背著包裹上路了。沒想到這一走,就是一輩子。

奶奶從綿竹出發,夥同一批進步青年,斷斷續續地向神秘的遠方走去。這些人里有的是各種愛國組織的人,有的是小生意人,還有個和尚(假和尚,地下黨員),另外也有奶奶這樣不知道終點為何處的「進步群眾」。他們時而沿路坐那種簡陋的、背後燒鍋爐的汽車,時而走路。遇到大雨時就住客棧,一住好幾天。奶奶膝關節受了點兒傷,走不快,跋涉了將近一個月之後,才終於在接頭人的指示下,來到了這段旅程的第一個大本營:西安。說到這裡,大家應該已經明白了,我四爺爺是地下黨,他所說的「遠方不花錢的大學」指的是延安根據地的學校。

奶奶真的非常幸運,被四爺爺帶著參加革命的時候,正趕上抗戰正式爆發後國共合作的「蜜月期」。那是漫長的幾十年中兩黨最友好的一個短暫時期,國民黨鬆了鬆口,延安方面也開了個口。像奶奶這樣的愛國青年,只要簡單提交一下申請資料(介紹信),就可以從西安被放行進入延安。不久之後,隨著兩黨關係的惡化,這種局面再也沒有出現過。想投奔延安?禁止!延安與外界的交匯口,就像後來東西德之間的柏林牆一樣,被國民黨封禁了,想闖關偷渡要冒極大的風險。奶奶當時並不知道這麼多,她在接頭人的指點下提交了申請(介紹信),高高興興地進了延安。

四爺爺跟奶奶說的那個「大學」,指的是延安各個學校。奶奶先是到陝北公學,經短期培訓畢業後,又到後來被稱為「通往聖地的加油站」的安吳堡青訓班。青訓班的領導人之一是胡耀邦,嗯,就是後來20世紀80年代的總書記胡耀邦同志,沒錯。當時他歲數小、級別高,屬於「老資格的年輕人」。因為奶奶以前是音體美老師,算是搞文藝的,所以青訓班畢業時,胡耀邦同志把她介紹到後來聞名遐邇的魯迅藝術學院(簡稱魯藝)。

入校須考試,考官讓奶奶唱一首歌,奶奶拉開嗓子,川妹子的高音響徹天際,當即通過。當時我國著名的作曲家冼星海剛剛創作出《黃河大合唱》,正在魯藝組織排演,需要會唱歌的女學員。順理成章地,奶奶成了冼星海的第一批弟子。「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奶奶跟新認識的兄弟姐妹一起,在老師冼星海的帶領下,在驕陽似火、土豆又肥又大的延安,度過了她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並認識了爺爺。

讓爺爺這位傳奇老頭兒來個閃亮登場吧。我爺爺,其父為中國早期的共產黨員之一,20世紀20年代後半期負責江陰地區的黨組織活動,曾創辦「念橋小學」,口碑甚好。因病早逝後,葬禮來了幾千人,差點兒引發暴動。爺爺和他的兄弟們在少年喪父的貧困、國民黨政府的通緝中成長,陸續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日本快打進來之前,爺爺跟一幫熱血青年一起參加了抗日青年劇社,宣傳抗日。劇社裡有一位比大家年長三四歲的大姐,其實是暗藏的共產黨員,在她的引導下,後來爺爺和一部分同學投奔延安,加入了共產黨的隊伍。

奶奶剛進魯藝的時候,爺爺在學校教務科搞行政,能力甚強,很得校長周揚的器重。爺爺熱愛讀書,喜歡理論,有著風度翩翩的氣質、才華橫溢的天賦、蓬勃張揚的熱力,這一切都讓奶奶那顆在男女關係上從沒開過竅的心,蕩漾起一波波春的漣漪。

上天用一種過於悲傷而沉重的方式,告訴奶奶她的心意並非單相思——奶奶收到老家的來信,信上通知了奶奶的母親去世的消息,奶奶看完信之後便暈倒了。病中的奶奶得到爺爺鞍前馬後的精心照顧,兩人的窗戶紙捅破了。不久之後,這對甜蜜的戀人在延安舉行了婚禮,卻沒想到新婚宴爾之際,更加沉重的打擊降臨到他倆身上。

1942年,影響深遠的整風運動開始了,整個延安跟高層沾點兒邊的幹部多數都遭到了審查。而當年引導爺爺入黨的那位大姐被定為「托派」,跟她有關的人,比如爺爺,都「沾光」被隔離審查了。爺爺這個人,外表儒雅,內心善良,但骨子裡卻極具批判精神且無比倔強,用諸葛亮的識人寶鑒一照,他恐怕要歸於「有反骨」的那批異類(其實就是有獨立見解)。沒人知道他被審查後的具體情況,但可以想見,他沒按著上級的希望進行「由衷的反省」——因為他一直被關著沒放出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場運動強行扭轉了無數人的天性。潑辣直爽的著名作家丁玲曾在「痛改前非」之後,公開痛斥王實味「卑劣、小氣、複雜而陰暗」。奶奶只是一個溫厚老實的小幹部,沒有深厚的背景,沒有過人的才華,但偏就是她,卻讓上面派下來勸她「回頭是岸」的領導們頻頻遭遇滑鐵盧。語重心長的領導、和藹可親的大姐……不管來人何許,不管多麼苦口婆心,奶奶都堅決不同意和爺爺離婚——哪怕他已經被內定為可惡的內部敵人,哪怕他隨時可能被拉出去秘密槍決。奶奶的工作當然為此大受影響,她被發配去根據地的幼兒園看管孩子,浪費了好幾年青春歲月。

西方墨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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