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歲 一天幹了三件大事

小學的暑假,我去好朋友雅星家玩兒。雅星是個小靈人兒,會養蠶會炒雞蛋會織手套。那天,她帶著我做了新從七巧板節目里學到的手工:音樂樹。其實挺簡單的,就是把一張厚紙捲成圓筒當樹榦,再隨意裁剪幾片漂亮的葉子貼上去,最後在樹榦里放一個鈴鐺,上下一封口,一棵能夠隨著手的搖動而叮咚作響的音樂樹,就在我們的手中優雅誕生了。

「叮咚,叮咚」——我和雅星仰面躺在小床上,樂呵呵地輪流搖動著小樹,看著上面的小葉片在陽光下來回點頭,洇透了綠顏料的白紙散發出水彩筆特有的香味。可愛的小樹桶里,封著雅星心愛的銀鈴手鐲。因為她做手工特別認真,小樹每一片葉子的花紋都畫得很精緻,邊緣處裁剪得很熨帖。玩兒累了,我們就把音樂樹放在雅星寫作業的桌子上,睡午覺去了。

那是一個很溫馨的午後,可是我們睡醒之後溫馨沒有了,因為我們發現雅星的音樂樹已經被開膛破肚地撕爛,伴著一堆黑乎乎的剩茶葉被扔進了垃圾桶。那個銀鈴手鐲,則安靜地擺在桌子上。雅星哭得聲嘶力竭,而她爸爸只是喝著茶,若無其事地說了一句:「以後不要再把手鐲隨便放在你做的破爛兒里,差點兒一起扔了。」

我手足無措地安慰著哭得差點兒背過氣去的雅星。「老是這樣……我爸我媽老是這樣……」雅星抽泣著對我訴說著,無濟於事地訴說著。那個陽光暖暖的下午,由於音樂樹的屍體和雅星的眼淚,變成了回憶里的一場災難。

雅星爸爸的舉動也不能說不可理喻,無非就是嫌她做的手工放在家裡佔地兒而已。的確,有時候,孩子的創造和調皮搗蛋僅僅一牆之隔。如果遇到缺乏耐心的家長,就很容易把孩子滋生的創意小芽,當成雜草稗子給清除掉。

其實雅星的父母很愛她,在那個物質不豐富的年代,她的小柜子里擺滿了精緻的小人書、各種漂亮的洋娃娃,她爸媽自己喝白粥,但給她買昂貴的奶油蛋糕「樹根兒」。但是雅星長大以後,老說自己的童年非常不幸。我覺得她有點兒偏激了,可我得承認,從某種角度來說,我的確比她幸運得多。

我比雅星幸運,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其實也遇到過跟「音樂樹」事件相似的事情,而且比雅星的小情調所帶來的破壞性大得多——我那自以為是的「勞動創造」,破壞了家裡的設施,引發了家長的憤怒。但同人不同命,我那次卻得到了爸爸媽媽的赦免卡。

事情發生在我12歲的時候,起源是我的住宿和零花錢。先說住宿,我原先的「室友」——奶奶的老阿姨張奶奶回老家照顧孫子去了,奶奶和爸媽商量之後,決定改請小時工,不再要長期住在家裡的全職阿姨了。於是,搬到奶奶家一年半之後,我突然又一次擁有了自己的小屋,心裡歡喜得痒痒的。

而零花錢方面,六年級對我來說是一個分水嶺,爸媽突然開始2元、5元地給我大額零錢了;另外此時市面上出現了1元錢和5角錢的鋼鏰兒,大人一般也都會隨手給家裡的小孩子。一來二去,我的小金庫資產猛漲,到暑假竟然有了一筆五十多元的巨款!

財政自由以及對空間的支配權,使得我心底一堆不著邊際的願望,迅速地膨脹起來。

張奶奶在那間房子里住了十來年,牆壁和房門都挺舊了,黑兮兮的;當時家裡暫時沒有新裝修的計畫,我就一門心思地盼著暑假到來,打算趁假期自己偷偷改建小屋。家裡有一桶以前刷牆時剩下的油漆,在我看來,我可以像動畫片《湯姆·索亞歷險記》里的小主人公一樣,扛著油漆、舉著刷子,輕鬆自在地重新粉刷我的小屋的小門。

另外,在改建工程里還包括製作一個新門帘。按理說,門帘不屬於傢具必需品,而更像是裝飾,但女孩子們最重視這個。班裡好幾個女生都用漂亮的彩色珠子給自己串了門帘,我覺得不夠酷。當時我很喜歡動畫片《聖鬥士》,阿瞬的星雲鎖鏈是銀光閃閃的,很威風,看得我也很想搞一條,然後我就想到:如果用曲別針做成一串串的鏈子,組成門帘,那不但具有金屬的質感,而且想拆就拆,能隨時分解還很實用,多酷啊。

還有啊,當時我剛剛開始對穿著打扮產生興趣,有了自己的小屋,我就進一步希望能擁有自己心儀的漂亮衣服。但逛地攤兒的時候,總覺得市面上賣的衣服都不中意。我的願望是:親自在白T恤上塗鴉,穿自己親手畫的衣服。但我這個願望好像有點兒超前了,那年頭,市面上沒有純白T恤啊,怎麼辦?沒關係,可以買白布自己做,我有錢!

哈哈哈,我有一桌子金燦燦銀晃晃的1元、5角的錢幣,我是大富翁!在暑假第一天,我就起了個大早,帶著創意空間、改善生活的美好願望,揣著全部家當,興沖沖闖進三里河百貨店,買了6盒曲別針,扯了4米白色人造棉布,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回家裡。

我要開工啦——

先是做T恤。沒有進行精細的測量,頗具先見之明的我,使用的是多年之後在國際上聞名遐邇的立體裁衣法,也就是直接把布裹在我身上、胳膊上,然後用剪子咔嚓咔嚓裁剪下來,再把幾塊布三針兩線地縫到一起。不到一小時,一件套頭小T恤就做好了。我拿出彩筆,在上面畫了一個小狐狸和幾朵花兒,急不可耐地套在身上。別說,還真能穿!頓時,巨大的成就感像膨脹的啤酒泡沫一樣,充滿了我身體的每一處,蒙蔽了我的眼睛——我已經完全看不到這件「T恤」線腳多麼粗糙、多麼歪七扭八了。

接下來我又串了兩串兒曲別針,就是從門沿兒到離地面20厘米的那個長度。原本打算串個八到十串兒的,但這個工作太枯燥了,一開始我還興緻勃勃的,後來就不耐煩了,門帘任務草草了結。

於是第三件大事開始了:粉刷小屋的大門!我跑到陽台上,翻出爸爸放在沙發底下的油漆,抱到我自己的屋裡。打開一看,是濃郁的深黃色,原來這是沒有經過調色的原漆,通常來說不適合直接用;但事實證明我真是缺乏審美素養,竟然覺得這顏色很好看。因為家裡的門一直都是淡黃色的,早就看膩了;而這桶漆有一種辛辣的美感,不錯!從爸爸的抽屜里鼓搗出一把刷子,蘸上油漆,我瞬間化身為小小油漆工。手起刷落,揮毫潑「墨」,小屋的大門轉眼就換了顏色,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好自豪。你說什麼?油漆沒有調勻,門上都是疙瘩?地上忘了鋪紙,滴了很多油漆點子?哈哈,視覺盲點、視覺盲點啦,要理解,當時的我是注意不到這些的哦。

就這樣,我在熱血賁張的狀態下,如同瘋狂老鼠般團團轉著,從早上忙碌到傍晚。爸爸媽媽和奶奶先後走進家門的時候,我剛剛收工,正滿頭大汗地把剩下的油漆往陽台運,衣服上還有幾個油漆點子。我懷著驚喜的心情迎接大人們回家。望著深黃色、布滿疙瘩的原生態屋門和一地的油漆印子,大人們的嘴巴都張成了O形,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得意揚揚地等待著大家的誇獎,出乎意料的是,誇獎沒有到來,狂風暴雨倒是席捲過來了。奶奶在呆若木雞之後,逐漸回過神兒來。大概是太亢奮了,開始她還哈哈大笑了一陣,說這個漆上得太滑稽、太丑了,後來才越說越生氣,批評我缺乏管教,太能毀東西了。爸媽不知道是不是還沒回過神兒來,都沒什麼表示,惹得奶奶更惱火了,最後跳起腳來,一蹦三尺高,把爸爸和媽媽嚇壞了,她可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啊!於是爸爸媽媽急忙順應奶奶,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非常憤怒」地訓斥了我幾句。別說奶奶沒被騙住,我也覺得他們不是真的生氣。不過態度大於一切嘛,奶奶看到我們三人都做出了相應的反省,火兒也就下來了。安撫下奶奶,吃過晚飯,爸爸媽媽帶我騎著車去魏公村取行李。他們特意讓我穿上了自己做的小衣服,一路上,不斷有人看我,大概是那個衣服比較奇葩吧。爸爸和媽媽這時顯出泰然自若的神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著天。他們說我挺有創意的,但是太魯莽了。

奶奶原本是個大而化之的人,雖然我搞出一個跟她整體房間格調完全不搭的濃黃色門來,還滴了一地的油漆點子,但生完氣她也就沒事了。後來爸爸用砂紙費力地打磨掉了門上的油漆疙瘩,而油漆門本身竟然保留了將近一年,直到我上初中家裡重新裝修的時候才重新上漆。

那件針腳粗糙得能漏下來蠶豆的小T恤,後來被媽媽疊起來壓到箱子底下了;兩串曲別針不礙事,就一直掛在門上,誰有用的時候就隨手摘一個。幾年以後,曲別針門帘居然越來越短,慢慢地就被「內部消化」了。被一起消化掉的,還有我那缺乏教養的野性子,以及異想天開的創造力。上初中以後,我漸漸變得乖巧木訥,再也沒搞出什麼可圈可點的幺蛾子來。爸爸媽媽後來一直扼腕痛惜,覺得他們沒能保護住我的天賦,害我失去了很寶貴的東西。

其實吧,爸爸媽媽一直都很注意保護我那些隨心所欲的奇怪想法。我用路邊撿的石頭鑿出來奇形怪狀的「雕塑」、畫得歪眉斜眼的彩蛋小人、種的開不出花兒的水蘿蔔,爸爸媽媽都坦然地擺放在家裡顯眼的位置。但是我還是逐年失去了小時候那種瘋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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