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歲 計委大院

我出生並度過3歲前時光的計委大院,是1953年修建的。當時正處於中蘇「蜜月期」,國家學習蘇聯搞計畫經濟,成立了國家計委。這個新機構是建在北京郊外一大片荒涼的亂葬崗上的。

聽說,一開始,大院內外都很荒涼,野草叢生,院四周還攔著鐵絲網。哨兵站崗的小崗樓如同一座小塔般矗立在這片荒郊野外,打眼兒望去煞是威武。從城裡坐上鈴兒叮噹響的古老版公交車,由阜成門的門洞兒出來,兩邊都是農田,車子顛簸好一陣才能到大院這裡。到了爸爸媽媽上學讀書的年紀,這裡已經漸漸熱鬧繁華起來,商店、郵局、學校、理髮店、洗澡堂應有盡有,充溢著生活化的氣息。那時候鐵絲網早就撤了,但院里院外還有一些鄉野味道。大大小小五彩斑斕的蝴蝶、大眼睛的蜻蜓、綠油油的蚱蜢、多腳蜈蚣、好玩的天牛兒、揮著大砍刀的螳螂、方頭方腦的蟈蟈、小巧的蜜蜂、細腰的大黃蜂、肥胖的牛蜂,還有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怪蟲蟲,隨處可見,應有盡有。夏天一場急雨過後,青石板路面上有細細的泉水橫流,兩邊的泥土發出芳香的氣味,許多蚯蚓鑽來鑽去。男孩子衝到水窪里蹚水、嬉戲;女孩子們便蹲在路邊,嘻嘻哈哈地抓蚯蚓,好讓家裡的雞飽食一頓饕餮大餐。我小時候,計委大院一直保留著這少許的原野氣息。

「文革」之前,計委大院這邊還有點兒近郊區的意味。聽說爸爸媽媽上中學時,有些城裡的同學到這裡來玩,進入大院後忍不住驚呼「北京怎麼有這樣一個地方啊?」——而讓他們如此詫異的,絕對不是「百草園」濃濃的鄉野味兒,而是只有三層高的樓房。因為那時整個北京城,不管是城裡還是城外,基本都是平房一統天下;特別是城裡,一座座平房圍成的四合院、一條條的衚衕,構成了名揚海外的京味兒精髓。那時候樓房很罕見,對於那些城裡來的同學來說,幾十座小灰樓構成的大院,其震撼力……大約僅比肯塔基鄉村的老美第一次跑進故宮時的心理波動要稍微小一點兒吧。

鳥瞰這些灰色的樓房,有的樓是一直條線,有的呈L狀,有的呈凹形。它們三三兩兩圍成半開放的十幾個小院,好像小孩子擺積木擺出來的。這種結構的院落在北京非常獨特。

樓房的內部結構和今天常見的公寓式樓房不太一樣,它的天花板要高得多,房樑上有條狀的花紋,窗欞和門框都是厚實的木頭,所有的房間和外部結構一樣,都是方頭方腦的,牆壁特別厚,透出一種古樸的舊時風貌,據說這叫「莫斯科風格」。屋子的地板下有寬寬的暖氣管通道。媽媽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年,每天夜裡家裡人都會聽見細弱的貓叫聲,找來找去,掀開厚厚的暖氣管通道蓋子,發現裡面竟然有一窩剛出生的小黑貓。媽媽對那堆緊緊擠在一起的小黑肉球和一對對綠瑩瑩的圓眼睛始終記憶深刻,「又可愛又有點兒麻得慌。」太姥姥受不了這堆小傢伙,把它們全部丟到門口,第二天被哀怨的貓媽帶走了。偏題了,先不提它們,就說這地下通道被貓媽選中當貓窩,可見多寬敞了。房子冬暖夏涼,但蚊子也多,呼呼地從通道蓋兒的縫兒往家裡飛。因此每當夏日來臨,每張床必會架起雪白的蚊帳,看起來就如同一座座屋中小屋,很歡樂,很童話。

而大院的盡東面,是現在熱鬧非凡的三里河東街,當年則是一條鐵路,每隔兩三小時就會有一列客車或貨車經過。車子少,雜訊小,其他的聲音就會聽得特別清楚。從爸爸媽媽小時候到我小時候,每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火車嘹亮寂寞的汽笛聲、西單電報大樓大鐘悠長的響聲,都會清晰地傳遍整個大院。

1983年8月,盛夏的熏風逐漸多了一絲涼爽,我2歲的生日到了。一年裡,我在爸爸媽媽、劉奶奶的精心照顧之下,躥了一大截個子,已經能跑能跳了。媽媽用我最心愛的玩具——一個撐鞋用的「氣鼓」,把我逗到了院子里的照相機前,「咔嚓」一聲,我和爸爸2歲時的合影留在了媽媽的鏡頭裡。

老計委院的同學們,還記得嫦娥奔月的石像和玉蘭花嗎?還記得院子東側的那條鐵路嗎?現在計委已經變成了發改委,大院灰色的三層老樓已變為座座聳入雲霄的現代味兒的大高樓,舊貌徹底換新顏。那條鐵路也早已消失。大院南邊那條不寬的大街已經成了貫通東西的筆直大街,可以從玉淵潭直接通到西單。街兩邊樓宇林立,人流如織,車流如潮。如今電報大樓的鐘聲已被湮沒在車水馬龍的雜訊里。而那午夜的汽笛聲,則伴隨著睡夢,成了遙遠的記憶,永遠不會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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