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心智的機器 3.7 心智/軀體的黑盲性精神錯亂

單調乏味會使心智錯亂。

40年前,加拿大心理學家赫伯斯 對一些案例發生了很大興趣:據傳,一些人在極度無聊的時候出現了詭異的幻覺。雷達觀測員常常報告發現了信號,而雷達屏幕上卻空空如也;長途卡車司機會突然停車,因為他看到搭便車的旅行者,而路上連個鬼影都沒有。韓戰期間,加拿大國防研究會邀請赫伯斯參與研究另一件棘手的事情,研究人體處於單調疲乏心理狀態下的產物:招供。那些被俘聯軍士兵似乎在被共產主義者洗腦(當時是個新名詞)之後宣布摒棄西方世界。他們也許受到過被關進隔絕水箱之類的折磨。

1954年,赫伯斯為此在蒙特利爾麥吉爾大學搭建了一間避光隔音的小房間。志願者們呆在這個狹小的房間內,頭上戴著半透明的防護眼鏡,手臂裹著紙板,手上戴著棉手套,耳朵里塞著耳機,裡面播放著低沉的噪音,在床上靜躺兩到三天。他們起先聽到持續的嗡嗡聲,不久即融入一片死寂。他們只感覺到背部的鈍痛,只看得到暗淡的灰色,亦或許是黑色?與生俱來氤氳心頭的五色百感漸漸蒸發殆盡。慢慢地,各種意識掙脫身體的羈絆開始旋轉。

有半數的受測者報告說產生了幻視,其中一些出現在第一個小時:「有一隊小人,一個德軍鋼盔……一個卡通式人物的鮮活而完整的場景。」在1954年那個純真的年代,加拿大科學家們報告說:「我們的早期受測者中有幾個案例,聲稱其進入了被一個測試者稱為『醒時夢』的狀態。這種描述最初讓人很是莫名其妙。後來,我們的一位研究員以受測者的身份觀察到了這一現象,並意識到了其特殊性及其引申。」靜躺不動到第二天後,受測者們可能會報告「現實感沒了,體像變了,說話困難,塵封的往事歷歷在目,滿腦子性慾,思維遲鈍,夢境複雜,以及由憂慮和驚恐引起目眩神迷。」他們沒有提及「幻覺」,因為那時辭彙表裡還沒有這個詞。

幾年後,傑克·弗農 繼續進行赫伯斯的實驗。他在普林斯頓心理學系的地下室建造了一間「黑屋」。他招募了一些研究生;這些受試的學生們打算花四五天時間在黑暗中「好好想些事情」。最初受試的一批學生中有一位後來告訴前來聽取情況的研究者:「你們打開觀察窗的時候,我猜自己大概已經在那兒呆了一天了。我那時還奇怪,為什麼你們過了這麼久才來觀察我。」然而事實是,那兒根本沒有什麼觀察窗。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寂靜的棺材裡呆了兩天後,幾乎所有的受測者都沒有了正常的思維。注意力已經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虛幻叢生的白日夢。更糟糕的是,活躍的意識陷入了一個不活躍的循環。「一位受測者想出了一個遊戲,按字母表順序,列出每種化學反應及其發現者的名字。列到字母N的時候,他一個例子也想不出來了,他試圖跳過N繼續下去,但N總是固執地跳入思緒,非要得到答案不可。這個過程實在令他厭煩,他打算徹底放棄這個遊戲,卻發現已經心魔難驅了。他忍受著這個遊戲所帶來的不斷的迫求,堅持了一小會兒之後,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控制遊戲了,於是按下緊急按鈕,中止了測試。」

身體是意識乃至生命停泊的港灣,是阻止意識被自釀的風暴吞噬的機器。神經線路天生就有玩火自焚的傾向。如果放任不管,不讓它直接連接「外部世界」,聰明的網路就會把自己的構想當做現實。意識不可能超出其所能度量或計算的範疇。沒有身體,意識便只能顧及自己。出於天賜的好奇心,即便是最簡單的頭腦也會在面對挑戰時,殫精竭慮以求一解。然而,如果意識直面的大都是自身內部的線路和邏輯問題,那它就只能終日沉迷於自己所創造出的奇思異想。

而身體——或者說,任何由感覺和催化劑彙集起來的實體——通過載入需要立即處理的緊急事務,打斷了神智的胡思亂想!生死悠關!能閃避嗎?! 心智不必再去虛構現實——現實正撲面而來,直擊要害。閃避!憑藉以前從未試過、也從未夢想一試的一種全新的原創悟性,它做出了決斷。

失去了感覺,心智就會陷入意淫,併產生心理失明。若非不斷被來自眼耳口鼻和手指的招呼打斷,心智最終會蜷入一隅遁世隱居。眼睛是最重要的感官,其本身就相當於半個大腦(塞滿了神經細胞和生物晶元)。它以難以想像的豐富信息——半消化的數據、重大的決策、未來演變的暗示、隱匿的事物線索、躍躍一試的動感、無盡的美色——濡養著心智。心智經過一番細嚼慢咽,抖擻登場。若突然斬斷其與眼睛的紐帶,心智就會陷入混亂、暈眩,最終縮入自己的龜甲里。

看了一輩子大千世界的眼球會產生晶狀體混濁,這種折磨老年人的白內障是可以手術摘除的,但重見光明之前不得不經歷一段全盲的過程,比白內障帶來的混濁不清還要黑暗。醫生通過外科手術摘除病變惡化的晶狀體,然後敷以全黑的眼罩,用以遮蔽光線,防止眼球轉動,因為只要眼球在看東西就會下意識地轉動。因為左右眼球是聯動的,所以兩眼都要戴上眼罩。為了儘可能減少眼球轉動,病人須卧床靜養長達一周。入夜,熙熙攘攘的醫院漸漸沉寂下來,由於身體靜止不動,病人愈加體會到蒙著雙目帶來的無邊黑暗。二十世紀初,這種手術首次臨床普及時,醫院裡沒有機器設備,沒有電視廣播,夜班護士很少,也沒有燈光。頭纏繃帶躺在眼科病房裡,周圍是一片黑暗死寂,令人感覺跌入了無底深淵。

術後第一天的感覺黯淡無光,只是靜養。第二天感覺更黑暗,頭腦發木,焦燥不安。第三天則是黑暗,黑暗,黑暗,外加一片寂靜,四周牆上似乎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色蟲子。

「術後第三天的深夜,60歲的老婦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和被單,拚命想下床,聲稱有人正要抓她,還說房間起火了。護士解開她未做手術的那隻眼睛上的繃帶後,她才慢慢平靜下來,」此段文字記載於1923年一家醫院的報告上。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紐約西奈山醫院的醫生們在白內障病房一連發現21例異常病例。「有9位病人日益感到焦躁不安,他們撕下護具或是試圖爬上床頭的架子。有6位病人出現癔症,4位病人訴說身體不適,4位病人興奮異常,3位病人有幻視,2位出現幻聽。」

「黑盲性精神錯亂」現在已成為眼科大夫巡視病房時很留意的一種癥狀。我認為大學也該給予足夠的重視。每個哲學系都應該在一個紅色的類似火災警報的盒子里掛一副黑眼罩,上面標明:「一旦發生與意識和身體有關的爭執,請打破玻璃,戴上眼罩。」

在一個充斥著虛擬事物的時代,再怎麼強調身體的重要性也不過分。馬克·波林和羅德尼·布魯克斯之所以比其他人更成功地製造出了類人的機器,正是因為他們把這些創造物完全實體化了。他們堅持其設計的機器人必須完全融入現實的環境。

波林的自動機器活得時間並不太長。每次表演結束後,還能自己動彈的鐵武士寥寥可數。但平心而論,別的大學研發的機器人並不比波林那些大塊頭們活得更長久。能「存活」過幾十個小時的移動機器人屈指可數。對大多數移動機器來講,它們是在關機狀態下得以改良的。本質上,機器人專家們都是在創造物處於「死亡」狀態的時候來琢磨如何改進它們,這個怪異的窘境並沒逃過一些學者的注意。「要知道,我想製造的是那種可以24小時開機、連續工作數周的機器人。這才是機器人的學習之道。」說這話的是瑪佳·瑪塔瑞克,布魯克斯團隊的一員。

我走訪麻省理工學院移動機器人實驗室時,成吉思已被大卸八塊,躺在實驗台上,旁邊堆放著一些新的部件。「他在學習呢。」布魯克斯俏皮地說。

成吉思是在學習,但不是以行之有效的方式。他不得不依賴於忙碌的布魯克斯和他忙碌的學生們。如果能在活著時學習該多好!這是機器將要邁出的下一大步。自我學習,永不停歇。不僅僅是適應環境,更要進化自身。

進化是步步為營的。成吉思的智力與昆蟲相當。它的後代有一天可能會趕上嚙齒動物,總有一天,會進一步進化得像猿一樣聰明伶俐。

但是,布魯克斯提醒說,在機器進化的道路上我們還是耐心點為好。從創世紀的第一天算起,幾十億年後,植物才出現,又過了大約十五億年,魚類才露面。再過一億年,昆蟲登上舞台。「然後一切才真正開始加快前進的步伐。」布魯克斯說道。爬行類、恐龍、哺乳類在隨後的一億年里出現。而聰明的古猿,包括早期人類,在最近兩千萬年出現。

在地質學史上,複雜性在近代有了較快的發展。這使布魯克斯想到:「一旦具備了生命和對外界做出反應的基本條件,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演化出解決問題、創造語言、發展專業知識和進行推理等高級智能。從單細胞生物進化到昆蟲歷經了30億年的時光,而從昆蟲進化到人類只花了5億年。這意味著昆蟲的智力水平絕非低下。」

因而,類昆蟲生命——布魯克斯正努力解決的課題——是一個真正的難題。創造出人造昆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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