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心智的機器 3.1 取悅有身體的機器

當馬克·波林 和你握手致意時,你握住的實際上是他的腳趾頭。幾年前他在擺弄自製火箭時炸飛了手指。外科醫生們拿他的腳趾頭勉強拼湊出了一隻手,但殘疾的手還是讓他動作遲緩。

波林製造嚼食同類的機器。他的發明物往往複雜而龐大,最小號的機器人都比成人的個頭還大;最大號的那位伸直了脖子能有兩層樓那麼高。他的機器人們裝備著由活塞驅動的下顎和蒸氣鏟車那樣的胳膊,渾身洋溢著活力。

為了防止他的怪獸們散架子,波林經常要用他那隻殘疾的手費力地擰緊螺釘,這讓他感到很不便。為了加快修理速度,他在自己的卧室門外安裝了一台頂級的工業車床,還在廚房堆滿了焊接設備。現在,焊接他那些鋼鐵巨獸的氣動式四肢只需一兩分鐘。但是他自己的傷手還是很折磨人。他很想從機器人身上卸下一隻手來給自己安上。

波林住在舊金山市一條街道盡頭的倉庫里。那條街是公路高架橋下的一條死胡同。住處旁邊儘是簡陋的白鐵皮工棚,掛著汽車修理的招牌。倉庫外就是個廢品站,裡面堆滿銹跡斑斑的報廢機器,高及鐵籬外牆,其中竟然還有一個噴氣發動機。廢品站平時總是陰森森空蕩蕩的。來給波林送信的郵遞員跳下越野車時,總要熄火鎖門。

波林自稱自己早年是個少年犯,長大後則幹些「有創意的汪達爾式 街頭打砸」。即便在舊金山這個人人個性十足的地方,大家也都承認他的惡作劇水平不一般。還是10歲小孩的時候,他就用偷來的乙炔槍割掉過口香糖販賣機上的大罐子。20來歲時,他玩起了街頭藝術,給戶外廣告牌改頭換面——在深夜裡別出心裁地用噴漆把廣告上的文字塗改成政治信息。最近,他又鬧出了一個新聞:他的前任女友報警說,他趁自己周末外出,把她的車塗滿環氧樹脂黏合劑,之後在車身、擋風玻璃等各處都粘滿了羽毛。

波林發明的裝置既是最機巧也是最具有生物屬性的機器。看看這個「迴轉利嘴機」:兩個綴滿鯊魚狀利齒的鐵環在相交的軌道上瘋狂旋轉,彼此互成夾角,周而復始地「大嚼特嚼」。它可以在瞬間嚼碎一個小物體。平常它總是在啃著另一個機器人身上懸盪著的胳膊。再來看看拱拱蟲。這個改良農具的一端安了個汽車引擎,通過曲柄帶動6組特大號的釘耙,耙地的時候一拱一拱地前行。它蠕動的方式非常低效,但卻是生物的方式。還有「一步一啄機」,其機身附帶罐裝的加壓二氧化碳,用氣動的方式帶動它的鋼頭捶打地面,鑿碎路面的柏油瀝青。它好似一隻500磅重的巨型啄木鳥,發瘋似地啄著公路。「我的絕大多數機器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其他神經正常的人不會去造這些對人類毫無實際用處的機器。」波林面無笑容地說道。

每年總有幾次,波林會帶著他一家子的機器舉辦一場表演。1979年的處女秀名叫「機器做愛」。秀場上,他那些古怪的機器互相踩來踏去,互相撕扯碾壓,最後不分你我,成了堆破爛。幾年後他辦的一場展示叫「無用的機械行為」,延續了他把機器們解救出來,使其歸於原始形態的風格。至今為止,他舉辦了40場左右的展示,通常都是在歐洲——「因為在那兒,」他說,「不會有人控告我。」而歐洲國家對藝術的支持體系(波林稱之為藝術黑手黨)也接納這種膽大妄為的演出。

1991年,波林在舊金山鬧市區舉辦了一場機器馬戲演出。那一夜,在某高速公路立交橋下廢棄的停車場里,數千位一襲黑皮夾克的朋客追捧者完全靠口口相傳雲集於此。在這個臨時搭建的競技場內,在耀眼的聚光燈下,十來個機甲怪獸和鐵疙瘩角鬥士們正等著用激情和蠻力幹掉對方。

這些鐵傢伙們的塊頭和精神勁兒使人想起一個形象:沒有皮膚的機械恐龍。它們通過液壓軟管驅動的骨架、鉸鏈咬合的齒輪和電纜連接的力臂來保持平衡。波林稱它們為「有機機器」。

這可不是博物館裡死氣沉沉的恐龍。它們的身體部件是波林從別的機器那裡「連偷帶借」來的,它們的動力來自廢舊的汽車引擎。它們似乎被注入了生命,在駁雜的探照燈光束下碾壓著、翻騰著、跳躍著、衝撞著——活了起來!

那天晚上,在金屬強光照射下,離座的觀眾們癲狂不已。(特意挑選的音質粗糙的)大喇叭們不停地播放著預先錄製的工業雜訊。偶爾,刺耳的聲音會切換成電台的電話訪談節目或電子時代的其它背景音。一聲尖利的汽笛壓住了所有刺耳的聲音——演出開始了,機器鬥士動起來了!

在接下來的一小時里是一場混戰。一枚兩英尺長的鑽頭在一頭狀似雷龍的大傢伙的長頸一端咬了一口。這枚鑽頭形同蜜蜂的蟄針,讓你恐怖地聯想到牙醫的鑽頭。它接著又暴跳如雷地鑽進另一個機器人。「嗞——嗞——嗞——」,聽得人牙根發麻。另一個發狂的傢伙——「螺絲錐投石機」——滑稽地到處亂沖,嘶嘶狂叫著撕裂路面。它是一部長10英尺,重一噸的鋼製滑車,底部是兩個鋼螺旋胎面的軲轆,每個軲轆帶動一個直徑1.5英尺的螺絲錐瘋狂旋轉。它在瀝青路面上以30英里的時速四處亂竄,真是逗人喜愛。機車頂部裝有投石裝置,可以投射50磅重的爆破火焰彈。當「鑽頭」追著去蟄「螺絲錐」時,「螺絲錐」正對著一座由鋼琴搭成的塔樓大投火焰彈。

「這裡接近於受控的無政府狀態 。」波林曾對他那幫完全自願的手下開玩笑說。他把自己的「公司」戲稱為生存研究實驗室(SRL),一個故意讓人誤以為是公司的名稱。生存研究實驗室舉辦演出,喜歡不經官方許可,不向市鎮消防部門報告,不投保險,不做事先宣傳。他們讓觀眾坐得太近,看上去很危險——也確實危險。

一部改裝過的商用草地撒水車——它本來應在草叢裡爬行、撒水,賜予草地生命——現在卻給此地帶來一場邪惡的火焰浴。它的旋臂泵出一大圈點燃的煤油,形成熾熱的橘紅雲團。未完全燃燒的嗆人煙氣被頭頂的高速公路硬逼回來,使觀眾感到窒息。角斗中,「螺絲錐」不小心踢翻了「地獄花灑」的燃料箱,使它不得不結束了自己的使命。「噴火器」立刻點火補上了空缺。「噴火器」是台可操控的巨型鼓風機,通常用來給市中心的摩天大樓做空調鼓風。它被拴在一台馬克型卡車發動機上。發動機帶動巨大的風扇從55加侖的桶里把柴油燃料泵到空氣中。炭弧火花點燃油氣混合物,吐出長達50英尺的亮黃黃的火舌,烘烤著由20架鋼琴疊起的塔樓。

波林可以通過一部模型飛機用的無線遙控手柄來操控火龍。他把「噴火器」的噴嘴轉向觀眾,觀眾急忙躲避。即便在50英尺遠的地方,都能感到撲面的熱浪。「你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波林後來說道,「缺了掠食者,生態鏈就不穩定了。這些觀眾的生活里沒有天敵,那麼,就讓這些機器充當掠食者吧。它們的任務就是給文明社會突降些掠食者。」

生存研究實驗室的機器們相當複雜,而且愈演愈烈。波林總是忙於孵化新型機器以使馬戲團的生態系統保持不斷進化。他常給老型號升級新式肢體。他可能換掉「螺絲錐」的電鋸,代之以龍蝦似的一對大鐵螯,也可能給身高25英尺的「大坨塔」的胳膊焊上一把噴火槍。有時候他還搞雜交,把兩個大傢伙的部件對調一下。在其餘的時間裡他則忙著為新玩意兒接生。最近的一次秀場上,他推出了4隻新寵物:一台攜帶型閃電機,對著近旁的機器武士噴吐出9英尺長劈啪作響的藍色閃電;一隻由噴氣機引擎發動的120分貝汽笛;一門軍用的電磁軌道炮,發射時速200英里的熱熔鐵疙瘩,彗星般的火球在空中爆裂開,變成燃燒的毛毛細雨灑落下來;還有一門先進的遠程視在 人機一體加農炮,戴著虛擬視鏡的操控者轉動自己的腦袋盯住目標就可調整炮口的瞄準方向,而炮彈是塞滿雷管炸藥和混凝土的啤酒罐。

這些表演既然是「藝術」,就難免會資金短缺:門票收入僅夠應付一場演出的雜項開銷——燃料、員工的伙食以及備用件。波林坦承,他用來拆配成新怪獸的一些機器原型是偷來的。一位生存研究實驗室的成員說,他們樂於在歐洲一直演出下去是因為那裡有很多「可求之物」 。什麼是「可求之物」?「容易得到的,容易解救的,或不花錢拿來的東西。」除此之外的原材料則是從軍隊過剩的部件中揀選出來的。波林以65美元一磅的價錢從那些縮減規模的軍事基地里一車車買回來。他還從那裡搜刮來不少機床、潛艇部件、稀奇古怪的馬達、罕見的電子器件、粗鋼,甚至還有價值10萬美元的備件。「要在10年前這些東西可值錢了,關乎著國家安全。可是忽然之間就成了沒用的廢品。我對它們進行改造,實際上是讓這些機器改邪歸正——它們過去從事的是『有價值的』毀滅性工作,如今則做些毫無用處的破壞。」

幾年前,波林做了一個會在地板上疾爬的蟹形機器生物。一隻驚慌失措的小豚鼠被鎖在一個滿是開關的小座艙里充當駕駛員。做這麼一隻生物機器並非要蓄意表現殘忍。這個創意是為了探究有機體和機器趨合的可能。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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