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挑戰生活中的常規 第七章 好不好?適應、伴侶和美麗市場

護士站里一面大號穿衣鏡在等著我。幾個月以來,我連幾步路都走不了,要通過一整條長廊來到護士站絕非易事。我好像走了好幾年,最後終於轉過了拐角,一寸一寸地朝著鏡子挪動,以便正對著鏡子仔細地看著鏡中人:彎曲的腿上纏滿厚厚的繃帶,弓著背,胳膊上纏著的紗布毫無生氣地耷拉著,整個身體不成人形,鏡子里的形象既陌生又遙遠,怎麼看也找不出半點兒「我」的樣子:我本來是個18歲的帥氣青年,這絕對不可能是我!

最糟糕的是臉,右側臉頰完全裂開,裂開的皮肉像融化的蠟燭一樣耷拉下來。右眼拉到了耳朵附近——嘴和鼻子的右側,右側的耳朵燒得焦黑,而且變了形。

越仔細看,我越不能理解,身體的每一部分都不同程度地變了形。我站在那裡,拚命地想把鏡中的形象印在頭腦里。鏡中的形象在回盯著我,難道原來的我已經被埋進這個影子裡面了?裡面那個殘缺不全的人瞪著我,我只覺得左邊的眼睛有點兒熟悉。這真的是我嗎?我簡直無法理解,也不能相信或者接受這個面目全非的身體就屬於我。在此前的多次治療過程中,身上的繃帶被拆掉,我見過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我知道身上有些部分的燒傷有多嚴重。別人也說過我的右側臉頰傷得非常厲害。但無論如何,在站到鏡子前面之前,我無法把這一切聯繫在一起。我想盯住鏡子里的形象,又想趕快離開,拒絕承認這一現實,兩種慾望交織在一起,讓我難以自拔。過了不長時間,我的腿開始疼痛,這迫使我決定轉回身去,回到病床上。

如何應對身體上的創傷對我的折磨已經夠大了,還要承受自我形象方面的沉重打擊,這給康復過程增加了難度。像當時這樣的年齡,我正在努力尋找在社會上的地位,理解作為一個人、一個男人的意義。突然間,我被「關」進了醫院,一住就是三年,從之前認識我的人眼中(起碼我母親眼中的)那個「英俊少年」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人。失去了原來的容貌,也就失去了我們大家,特別是年輕人,如何自我定義的關鍵要素。

在以後的幾年裡,很多朋友來看我。我看到他們中有的人已經出雙入對——身體健康、英俊漂亮、沒有病痛折磨,他們過去在學校里曾經是我的同齡人和朋友,他們互相傾慕,成為戀人,後來有的又經歷分手,完全自然地沉浸在對愛情的追逐中。在發生事故之前,我非常清楚自己在青少年社交金字塔中的位置。我和同一層級中的幾個女孩約會過,她們中誰願意和我約會,誰不願意,我大體都了解。

但是現在,我問自己,我可以從什麼地方融入社交舞台呢?失去了自己的容貌,我知道自己在「約會市場」上已經貶值了。過去和我約會過的女孩現在是否會拒絕我呢?我相當肯定她們會。我知道她們這樣做的邏輯。說到底,她們有更好的選擇,如果命運使我處在她們的位置,難道我不會如此嗎?如果漂亮的女孩都拒絕我,我是否就一定得娶個有某種身體缺陷的女人?我這一輩子就這樣「塵埃落定」了?我是否一定要接受這樣的邏輯,我的約會價值降低了,就必須改變自己對戀愛對象的期望值?或許還有希望,將來某一天會有某個人,不介意我的傷疤,懂得欣賞我的聰明才智、為人幽默、擅長烹調,而且愛我?

我無法擺脫這樣一個現實:我追求戀愛對象的市值已經大幅降低,不過與此同時,我仍然覺得受到損傷的只是我的一部分,只是我的外貌。我沒有感到我(真正的我)的存在價值有任何實質改變,這使我更難以認同自己突然貶值的觀念。

我對大面積燒傷了解不多,原以為只要燒傷痊癒,我就能恢複到燒傷以前的狀態。其實我從前有過一些小的燒傷,痊癒後多數沒留下什麼痕迹,充其量就是個別微不足道的小傷疤。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次燒傷的情況完全不同,傷口開始癒合僅僅是漫長而艱苦的恢複過程的開端——同時也是燒傷以至身體變化引起的心理挫折的第一步。

我需要面對的是幾乎每過一個小時傷口就會收縮,並且需要無休止艱難地對付緊繃的皮膚。我還要將全身包裹在好像芭蕾舞演員穿的那種緊身衣里,在穿衣之前用繃帶緊緊捆住我的身體,使用各種裝置把我的指頭拉直,把頸部固定起來,這些措施對治療有用,卻使我感到自己簡直成了個外星人。這些用來支撐、活動身體的裝置讓我越發感覺形體上的自我與以往如隔霄壤。我開始憎惡自己的身體,似乎它背叛了我,成了敵人。就像《青蛙王子》和《鐵面人》中的主人公一樣,我覺得人們根本看不到我的本來面目。

青少年時期的我並不太喜歡哲學,不過這時的我已經開始思考我每天要面對的心靈與肉體分裂的問題。我的身體被可怕的疼痛纏繞,而我又在這一禁錮中苦苦掙扎,到後來,我認為自己應該努力戰勝它。我儘力對自己的皮膚進行拉伸,我設法與疼痛做鬥爭,我的頭腦中堅信自己的心靈正在征服肉體,並且不斷取得勝利。我對靈與肉的觀點堅信不疑,竭盡全力一定要使靈魂在這場戰鬥中取得勝利。

發動這場戰鬥的同時,我還暗下決心要讓自己的行為和決策只接受心靈的命令,而不服從肉體的指揮。我不能讓疼痛統治我的生活,不能讓肉體左右我的決策。我要學會忽略肉體的呼喚,生活在自己原有的精神世界裡。我決定從那一刻起做自己的主人!

我還下決心規避我在約會市場中的貶值問題,乾脆就不再想這回事了。既然我要從各個方面忽略肉體的存在,自然就不應放任肉體對戀愛的需求。只要把戀愛從生活中移除,我自然無須介意自己在社交金字塔上的位置,以及誰會想與我約會等。問題解決了。

但是,受傷後的幾個月,我領悟到無數禁慾者、僧人,以及純化論者反覆學到的一個教訓:讓心靈完全戰勝肉體,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我在醫院裡每天像犯人過堂一樣的苦難包括可怕的浸浴治療,護士們讓我浸泡在盛著無菌液的浴缸里。過上一會兒,她們開始把我身上的繃帶一條條地揭下來。揭完了再把壞死的皮膚刮掉,然後在傷口上塗一層藥膏,最後把我重新包裹起來。這是每天都要進行的,不過每逢我頭一天做過植皮手術,她們就會跳過浸泡這道程序,因為在我身體其他部位的細菌可能會從水中傳染到新的手術創口上。碰到這樣的情況,護士們就在病床上實施海綿擦洗,因為繃帶得不到浸泡,揭起來就會更加痛苦。

我印象最深的一天,海綿擦洗過程中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繃帶揭完以後,一個叫塔米的年輕漂亮的護士給我擦洗腹部和大腿。我突然感到身體說不清哪個部分發生了幾個月內沒有過的衝動。我既害羞又尷尬——出現了生理反應,不過塔米只是嘻嘻一笑,安慰我說這是好事,說明我恢複得不錯。她從正面把話題岔開,稍微減輕了我的尷尬,但作用不是很大。

那天夜裡,我獨自躺在房間里,耳邊響著由各種醫療器械演奏的交響曲,我回頭反思白天發生的事情。我的青春期荷爾蒙又在起作用了。它忘掉了我已經今非昔比,面目全非,而且公然不顧我不再聽命於肉體的決心。事到如今,我認識到自己關於心靈與肉體嚴格分離的想法,事實上是不準確的,我必須學會讓靈魂與肉體和諧相處。

我現在又回落到了相對的常態之中,也就是同時具有心理和生理需求的人,我開始重新思考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尤其是我的身體功能得到改善,而疼痛不那麼嚴重的時候,我會沉思那些驅動我們走近某些人並遠離某些人的社交進程。我大部分時間還躺在床上,實際上也做不了什麼事,不過我還是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感情生活會怎樣。因為我一遍又一遍地對形勢進行分析,我關注的重點不久便發展成對廣義上戀愛活動的興趣。

無須對人類本性做精細的觀察就可以認識到,無論是鳥類、蜜蜂還是人類,都是同氣相求。在很大程度上,美女與俊男約會,「美學缺憾者」 與其貌不揚者約會。社會科學家對這種「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現象做了長期研究,並稱之為「同征擇偶」。我們當然可以想到禿頂、有才、富有,或者位高的「美學缺憾者」娶到了美貌如花的女人這種例外情況(例如伍德·艾倫與米亞·法羅,萊爾·拉維特與朱莉婭·羅伯茨,幾乎所有的英國搖滾歌星都娶了名模等),但是,同征擇偶依然很好地描述了人們在尋求他們戀愛對象時的取向。當然,同征擇偶並不僅限於美貌、金錢、權力,其他如幽默感之類的優點也能提高一個人的吸引力。但是,在我們的社會中,美貌比其他優點更容易決定一個人在社交金字塔中的位置與同征擇偶的潛力。

你位於社交金字塔的哪一層?

想像你到達晚會會場,剛一進門,主人就在你的前額上寫了點兒什麼。他告訴你不要照鏡子或者問別人。你在會場轉了轉,發現會場里男男女女的前額上都標著從1到10的數字。主人對你說,你的任務就是盡量找到數值最高,而且願意和你交談的人組成一對。你自然朝數字為10的人走去,但是他(她)看了你一眼就走開了。接下來,你又去找數字是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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